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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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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郎君,雕梅没了。”

    伙计道,“要不您看看别的?不如试试蜜煎海棠?”

    陆惟摇摇头,心说这些都太甜了,那妖女就喜欢酸甜口的。

    “有别的梅子蜜煎吗?”

    伙计面露难色:“实不相瞒,那天夜里流民军四处□□烧,咱们店虽然关门得早,也被砸开了,那些人见这里头没有值钱物件,一怒之下就将罐子打碎了好些,不巧那些被打碎的,多是梅子蜜煎,像什么蜜汁青梅,糖渍杨梅的,全都泡汤了,东家心疼得很,估计得来年才能重新制了。”

    最后陆惟便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出来了。

    不远处五颜六色的摊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待走近些,他才发现这是个面人摊子,茅草扎成的木杆上插着许多小面人,有神话传说里的神仙,也有凡间的漂亮姑娘和书生,还有狐狸小狗之类的小动物,上了色之后栩栩如生,应该是小孩儿们最喜欢的玩具和收藏。

    “这位郎君,要买面人吗?您挑个吧,回去给小孩儿玩,他们最喜欢了!”年轻小贩二十出头,热情招揽生意。

    “我还未成亲。”陆惟道。

    小伙从善如流:“那就送给心爱的姑娘吧!这支仙女的怎么样,仙女捧桃,连发丝儿都清清楚楚,可好看呢,小娘子们一定喜欢的!要是您有心仪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说,那就更好了,这礼物送出去,她们心花怒放,还不是马上就依了你!”

    陆惟看了看他说的那仙女,捏的的确是好,仙女挽了个飞仙髻,连髻上的金钗都纤毫毕现,面人眉目含笑,慈眉善目,正是年画上那些仙女模样。

    “你捏了这么多,卖得完吗?”

    “本来是卖得完的。”小伙没了笑容,“这些面人本来是常二郎那几个调皮鬼订的,他们说好前几日下了学就过来取,定金都付了。”

    陆惟已经隐隐知道答案,仍是问:“那他们怎么没来?”

    小伙低着头,好像专心在捏手里的面人。

    “都死了吧,我昨日才遇到赵家那小三郎的母亲,说是调皮出去玩,被杀了,还有家里被乱军闯进去,一家子都没跑掉的。”

    陆惟:“等不到他们,这些面人怎么办,卖给别人吗?”

    小伙摇摇头:“不卖了,他们都付了定金,我怎么能卖给别人,就这么放着吧,哪天他们回来,我再给他们……说不定他们就是调皮捣蛋,被家里人关几天……”

    他有些说不下去,再抬起头时,陆惟看见他眼角有些晶莹。

    小伙勉强笑了一下:“您别嫌弃我说得晦气,我看您不是本地人,是之前被留在此地的吧,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福气。”

    陆惟:“给我也捏个面人吧。”

    小伙振作精神:“好嘞,您想来个什么?仙女书生,飞禽走兽,我都会!”

    陆惟想了想:“捏一只猫吧。”

    小伙:“猫我也在行,白猫黑

    猫?橘猫花猫?”

    陆惟:“白猫(),脑袋上再捏朵花吧。

    他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公主站在树下,梅花落在她鬓发上。

    夜色深沉,灯影缭乱,那梅花的颜色都不甚清晰,可没来由的,他此刻竟神使鬼差回忆起来,那白猫仿佛也是梦境中混乱零碎的某个片段,慵懒叛逆,古灵精怪。

    不,不是古灵精怪,是奸诈狡猾。

    这是一只奸诈狡猾的猫妖。

    陆惟看着小伙捏好了的,活灵活现的小白猫,沉默片刻。

    “长得太过于乖巧了。”

    小伙笑道:“小猫不都是这样,要不脚底再给踩个皮球?”

    “算了,就这个吧。”神韵倒是还不错的。

    陆惟付了钱,拿过小猫。

    没走几步,前面施施然也来了个人。

    从步履上看,对方悠闲自在,似乎很享受晒太阳的乐趣,哪里有半点公主架子。

    陆惟已经快要想不起她在张掖永平城外刚下马车的情景。

    那怯生生,穿着旧衣裳,柔弱的公主,与眼前判若两人。

    这是彻底不装了。

    因为此地都是熟人,也没有再装的必要,若去了长安,陆惟估摸着她还会愿意重新装一装那柔弱无害的温柔公主。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公主也看见他了,笑吟吟打招呼,“陆郎君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是伤势大好了?”

    陆惟看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一根咬了一口的红糖糍耙。

    “殿下好兴致。”

    两人并肩漫步。

    “周逢春死了?”公主问道。

    这几乎是可以预料的结局,他再蹦跶下去,还会引来南朝人的注意,现在死在流民军作乱的上邽城,也是很合理的。

    陆惟嗯了一声。

    “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但都是许福提过的,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顿了顿,“要说有,就是他想用数珍会的宝库钥匙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但我没有等他说出来,就让张合动手了。”

    公主点头,无可无不可。

    以周逢春的狡猾,肯定不会轻易交出这份钥匙,而是要以此要挟交换性命安危,如果答应了他,那无疑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更何况数珍会宝库里的财货,必然是辰朝太子的秘密资金,就算周逢春这个三当家知道钥匙所在,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周逢春不过是想利用陆惟他们的贪欲,来拖延时间罢了。

    贪欲一起,就容易被人拿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不会结束。

    正如周逢春自己找死,也是如此。

    “杨园那边呢,反应如何?”陆惟也问。

    推行科考的主意是他们俩讨论想出来的,算是对九品官人法的补充修改。

    两个聪明人,夤夜在灯下冥思苦想,竟是如何让既定运行的世俗秩序乱起来,以此剪除世家势力。

    用陆惟的话说:公主殿下如今越来越像

    ()    个反贼了。

    公主反唇相讥当时就:近墨者黑,毕竟我与反贼朝夕相处,很难不沾点恶习。

    斗过嘴之后,两人依旧需要面对问题。

    当今之世,想要打破世家垄断,很难。

    改朝换代是没用的,正如陆惟说过的,皇位上换了人,世家门阀们依旧安稳,新的天子为了笼络世家势力,还得做出一定的妥协让步。

    世族是杀不完的,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找了许多借口,对世族下手,有的发现杀了一户之后,还有其他世族补上,只能罢手,不敢动摇统治根基,有的不管不顾,杀完一茬又一茬,最后被造反推翻。

    因为天子的利益与世族门阀的利益有重叠也有冲突,杀得狠了,皇帝的江山就会被撼动,其他世族兔死狐悲,肯定群起攻之,但如果放任不管,庞大的世族群体,就足以将天子当成“儿皇帝”来玩弄,说立就立,说废就废。

    公主的父亲,也就是光化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当时内外交困,他很难也没有魄力去改变,只能听之任之。

    可以说,稍微有点脑子的帝王,都能看见这些问题,至于能不能改善或者破而后立,就看帝王的能力和时运了。

    但陆惟想要的天下大乱,某种程度上,在秦州,通过方良的手,实现了。

    上至世族门阀官宦富户,下至庶民百姓走夫贩卒,全都被这场风暴卷了进去,无一幸免。

    唯一走运的是杨园,他阴差阳错逃出生天,但他属于世族里的异类,虽然享受了世族的利益,却不可能为了维护利益去跟其他人抱团。

    这场大乱使得秦州因缘际会,重新变成一张干净的白纸,外来势力一时半会插不进手,那就可以展开改革。

    “杨园赶鸭子上架,问题应该不大,他本身就有些能耐,只是需要有人督促,不然就是抽一鞭才能走一步。但这件事在秦州好办,其他地方,恐怕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公主漫不经心道,又咬了一口红糖糍耙,被风刮过的糍粑有些冷硬,不像刚出炉的口感那么好了,她不由微微蹙眉,嘴巴里那块嚼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吞下去,竹签上剩余的却无论如何不想去动了。

    陆惟看出她的纠结,嘴角微微一扯,没让她看出来,嘴上却道:“这红糖糍粑不好吃吗?先前魏解颐铺张浪费,殿下可是说了她的,总不好不以身作则。”

    公主看了他一眼:“你吃吗?”

    陆惟:“我不吃。”

    两人又走了几步,公主“不小心”将糍粑掉在地上。

    “哎呀,这下沾了灰,雨落肯定不让我吃了!”她故作讶异和可惜,又高高兴兴捡起来,“如此只好拿回去给官驿后面圈养的小鸡小鸭吃了。”

    陆惟:……

    他不认识从前的公主,也不知道她未出嫁前是什么样子的,但陆惟觉得,十年前,公主一定是个古灵精怪让人难以招架的少女。

    十年时光过去,这份古灵精怪足以变成奸诈狡猾,这才有

    了今日的狐狸。

    他方才不应该让那人捏小猫的(),应该直接捏只狐狸才是。

    想及此()_[((),他将掩在袖中的面人递过去。

    “方才路过顺手买的,殿下拿着玩吧。”

    公主先是讶异,而后露出惋惜之色。

    陆惟以为她不喜欢,正待收回,却见对方拿过去。

    “怎么不是橘色?”

    他这才想起公主养了一只橘猫。

    “谢谢陆郎!”公主甜甜道,又是变成“陆郎”了。

    “我没什么与你换的,不如……”她望向手里那根沾灰的红糖糍粑。

    陆惟抽了抽嘴角:“小玩意罢了,殿下喜欢就好。”

    “你觉得,李闻鹊会不会听我们的劝,不带兵马入京?”

    公主捏捏面人小猫的耳朵,若有所思。

    陆惟挑眉:“殿下好像很笃定李闻鹊能很快就平定梁州何忡之乱?”

    公主歪头看他:“你在怀疑李闻鹊的实力?”

    陆惟:“殿下对何忡了解多少?”

    公主:“我只记得,他也算是三朝元老了,我在柔然时,曾听路过的商人说过此人,还是天子眼皮底下的长安令,结果十年过去,他非但没有升迁,反倒沦落梁州当了刺史,虽说一方诸侯比京官自由些,但像梁州不上不下,又地处西北,应该是他得罪了人的后果吧?”

    朝中百官,要说都是世家出身也不尽然,也有不少寻常门第的官员,但这些人想要更进一步,必得依附大树,靠山过硬,就算如此,升到某个职位,也就止步了,很难再往上。

    除非像严观海那样,有个争气的妹妹,又能给皇帝诞下儿女,还能笼络一批勋贵站队,才勉强能爬到右相的位置,跟赵群玉分庭抗礼。

    但,别人想要复制严观海的路,实在太难了。

    何忡就属于既没有美貌妹妹,也没有美貌女儿,更没有名门父亲的普通人。

    “何忡心思缜密,性情沉着,他任长安令时,曾一月之内破十桩陈案,为冤者昭雪。后来是因为追查一桩连环失窃案,搜查京中当铺,查到博阳公主那里,惹了公主大怒,上告天子,何忡这才被发配梁州的。”

    陆惟顿了顿,想起公主出降柔然十年,未必熟悉京中人物,就补充道:“博阳公主是当今陛下亲妹,而她的驸马正是赵群玉的长孙。”

    公主想了想,还真有点印象:“我见过博阳一回,她曾随她兄长赴宴,这么多年过去,的确也该是嫁人生子的年龄了。不过你说的这些,跟李闻鹊要在何忡那里吃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陆惟:“其实我一直怀疑何忡当年是故意得罪公主,被发配出京的,他在梁州经营多年,能一直在刺史任上,不升不降,多半也是找人打点过的。现在方良死了,没有人与他配合,他只能孤注一掷前往长安,肯定就会想到李闻鹊追上去的可能性,李闻鹊想要在何忡抵达长安之前堵到人,就未必能做到,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在长安有一场血战。”

    ()    他虽然如此判断,也没有唆使公主跑去长安救驾的打算,毕竟他们就这么点人,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不如离远点旁观局势,说不定还能观察得更清楚点。

    当此之时,没有比秦州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主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何忡也是个能人,说不定这场仗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见分晓。”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远离热闹的街道,来到民宅聚集的区域。

    这里也曾是流民军肆虐过的地方,但现在脚下青石板都被雨雪刷洗过了,缝隙里还残留青黑色的污渍,也分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已经变色的血迹,还是岁月长久磨砺留下的印记。

    “前面那间宅子,应该就是杜与鹤死的地方。”陆惟忽然道。

    公主微微一怔。

    她对杜与鹤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即使两人见过,对方当时还装病被她看出来。

    可在杨园陆无事那里听说他的死讯,以及他是因何而死之后,公主心里还是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

    她知道,这种滋味,十年前的章玉碗没有,长安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也没有,它只会出现在十年后的章玉碗身上。

    她还知道,陆惟也许与她有着一样的触动。

    只是两人早已习惯八风不动,不肯表露分毫。

    “去看看吧。”公主说道。

    两人走到院子外头,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

    “阿娘,我出去玩啦!”

    “小心些,别跑远!”

    “知道啦,我就去隔壁找六郎!”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小短腿费劲迈过门槛,抬头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站在那里望着她,不由吓一大跳。

    前不久的阴影还未驱散,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阿娘,阿娘,有人!有人!”

    妇人急急忙忙奔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小姑娘,再看公主他们,便愣了。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这位嫂嫂,我们是杜与鹤的朋友,正好路过此地,所以在外面逗留片刻,惊扰你们了。”陆惟道。

    他便是不说这话要进去看看,妇人只怕也会答应,更何况他这样有礼,妇人忙道:“原来是杜长史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来喝碗水,阿囡,不许顽皮,去外面玩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看见公主手里的面人儿小猫,立刻被后者吸引了,眼睛黏住不动——沾灰的红糖糍耙方才半道上已经被公主偷偷扔了,陆惟看见了也没揭穿她。

    公主笑道:“若是别的,我就送你了,可这面猫儿是旁边这人送的,当着主人的面把礼物送出去,只怕他回头要找我算账的。”

    陆惟抬头看天,听而不闻,好像那万里无云忽然生出朵金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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