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过了很久,那声音终于没再响起,陆惟这才从公主身上起来。
“情非得已,冒犯殿下了。”
公主:“那倒无妨,哪天陆郎让我再冒犯回来就好。”
陆惟:……
当一个人连脸都不要了,确实会让别人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陆惟虽然自认虚伪,可他并不是一个登徒子,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屡屡破了戒,原是想逼出公主底线,谁知公主在美色上根本就没有底线。
只要她没有底线,别人就根本逼不了她。
“殿下方才听见什么了?”
陆惟长长吐出口气,主动跳过自己在这一局交锋上的小小挫折。
“好像是,有人在哭?”
公主也不确定,那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微弱到他们一开始以为有人在窃听,后来又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听见。
“好像隔着一层。”陆惟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打量。“这屋子没地窖。”
“会不会是在屋外?”公主道。
可屋外能有什么遮蔽物呢?
村子那么小,经常有人在巡视,还冰天雪地,难不成有人能躲在树上?
而且这村子不是没有活口了吗?
陆惟和公主都不是会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他们只会相信有人藏在某处,如果这人是某个幸存的村民,说不定就能因此揭开屠村的秘密。
屋外,院墙,水井。
水井?
公主抬起头,正巧对上陆惟的视线。
陆惟道:“屋后那口水井,是不是被填上了?”
公主:“这么多天过去了,还能有活口?”
陆惟马上转身出去,让陆无事带人将填井的石头搬开。
石头很大,严严实实正好压在井口,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起初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众人只顾着被村子的诡异情况震撼,又见还有两口井能打水,就都下意识认为另外一口填上的井是已经枯了,才会被村民填上,直到刚才听见动静。
若不是公主和陆惟耳力过人,换个人来,基本是不可能听见那微乎其微的声音。
屋后,石头被搬开。
众人站在井口往下张望。
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
有人找来火把,也只能照亮井沿往下数尺的范围。
但陆无事眼尖地发现井口往下的石壁有点古怪。
“郎君,您看,好像是血!”
他伸手揩了一点,指尖沾上黑红痕迹,近前一闻,淡淡铁锈味,的确是干涸血迹。
“井下好像有声音,你们听!”
一人突然喊起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侧耳凑进去听,果然听见微弱呻||吟,好像是在说话,但具体在说什么,却经由回音传递上来,很模糊。
既然他们已经找到好几具尸体,这井下再有尸体也不奇怪,只
是人都死了,如何还会发声,总不会是死不瞑目吧?
人人都想到这一层,脸上不由露出畏惧。
公主与陆惟相视一眼,已是肯定,他们方才听见的声音,正是井下传出来的。
陆无事问陆惟:“郎君,我下去看看?”
陆惟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想要弄明白下面怎么回事,只能下去。
陆无事找来绳索绑在腰间,拿上随身兵器,抓住井沿一点点下去。
众人屏息等着下面的动静。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绳索越用越长,下面好像传来陆无事的声音,但同样听不清楚。
陆惟和公主倒不担心下面有什么危险,要真有危险,早在那些人屠村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了。
趁着等待陆无事的间隙,陆惟问了公主一个问题。
“殿下为何非要跟着我留下来?”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苏芳头上的金钗吗?”
难得的,公主这回没有说什么“自然是为了陆郎”的鬼话,痛快就回答了。
陆惟道:“记得。”
那是苏芳挟持公主一路出城的马车上,却反被公主制服,当时为了取信公主,她不仅选择投诚,还给公主说,自己头上金钗其实是一枚印章信物,她虽然暂时离开,却会借此向公主传递信息,进行联络。
此事后来公主也与陆惟提过。
“今日清晨我在村口进来第一间屋子和最后一间屋子外面,看见那枚金钗分别留下的两个梅花印记。”
梅花是特殊的七瓣梅花,蘸了唇脂印上去,他们来时正是夜晚,自然无法看见,待白天公主出门四处走动,便发现了这两个七瓣印记。
这自然也是公主留心观察的缘故,否则金钗那么小,是很难被发现的。
陆惟:“她也来过?”
公主:“恐怕不止来过,她可能要给我们传达某种消息,我怀疑这一头一尾两个印记只是开始,实则循着后山方向找去,也许还能发现更多印记。”
也就是说,苏芳可能顺着村子进山去了。
苏芳已经叛出数珍会,为什么又会跑到这里,还给公主留下记号?
难道她背叛是假,引诱他们去自投罗网是真?
如果他们没有路过冯华村,没有发现这些记号呢?
陆惟想了想,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苏芳不是神算,也料不到他们一定会走这条路,她只是正好遇到冯华村的事情,可能被屠村凶手抓住了,也可能是尾随而去,就顺带留下这些记号,也不指望公主他们一定会路过,一定会发现。
“动了动了,绳子动了!”
一声欢呼打断陆惟的思索。
负责拉扯绳索的人一上手就发现绳子重量增加许多。
“好像上来的不止一个!”
麻绳是足够粗的,倒不虞会断掉,只不过这重量增加之后确实不太好操作,拉绳子的人
又多了几个,随着众人咬牙往后用力拉扯,陆无事慢慢冒出头来。
他身后果然背着个人。
此人瘦骨嶙峋,脸色青白,出来时不耐天光,下意识想遮住眼睛,但手却饥饿过度不听使唤,连抬起来都剧烈颤抖。
“水,水……我饿……”他喃喃道,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出了井,陆无事将人放下来。
“下面是个枯井,很多尸体,应该就这人还有气!那些尸体跟外面的一样,我大概摸索了一下,脖子上都有伤痕。”
他抹了把汗,先去洗手,因为刚在下面摸了尸体。
被背上来的人还挺年轻,此时已被喂了米粥,慢慢缓过神来。
他也逐渐适应外面的光线,睁开眼,看见许多人围着他,却吓得一激灵,坐在地上直往后缩。
“你们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
陆惟走近一步,想打量他的神情,后者就跟惊吓过度的小动物,整个人蜷成一团,双手抱膝,抖得厉害。
公主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屠村的人,我们是朝廷官兵,正要回京,路过此地,发现整个村子都空了,你也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女子的声音似乎稍稍抚平恐惧,对方从臂弯里微微抬头,从眼缝里偷窥他们。
风至见状,就主动将米粥递过去。
刚刚此人喝了几口,现在闻见食物香气,顿时更饿了,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本能战胜畏惧,抖着手捧起碗,一口口接着喝。
一边喝一边哭,鼻涕和着眼泪又流到粥里,众人不忍目睹,纷纷离得远一些,陆惟和公主二人倒是还有耐心,等他喝得差不多,抽抽噎噎说起自己的经历。
二狗姓冯,是冯华村的人,从小就好逸恶劳,狗见了都要嫌弃,更别说村里人,他家里有父亲和兄长这两个劳动力,自己索性什么也不干,镇日里游手好闲,看见别人干活就走开,看见哪家有红白事就要去蹭顿饭,听见市井八卦就恨不得屁股粘在那一天不动弹,但要是母亲让他帮忙干点家务,他直接就当耳聋了。
就是这么个人,在村子里也有个臭味相投的同伴,对方姓华,别人都喊他华三郎,正是冯华村另外一个大姓。
两人从小就听说仙翁岭里宝贝多,三天两头往山里跑,但山里地形险恶,云雾缭绕,容易迷路,年纪小的时候他们还不敢深入,等年纪渐大,胆子也越发大了,就想去看看仙翁岭里据说最难攀爬也是地势最复杂的龙头峰。
“我听别人说,山里有岩盐,还不少,我就想把岩盐弄出来卖钱,这里不是有商队路过吗,卖给他们一定是挺赚的……”
冯二狗惊魂未定,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公主和陆惟还是能大概听个明白。
两人进山之后不久就走散了,华三郎去了龙头峰,冯二狗却因为迷路,走到另外一座山去,结果两人误打误撞,竟都有了惊人发现。
冯二狗带着镐子和麻袋,原是准备去凿岩盐的,迷路之后滑落山
坡,意外发现一处河流下面的石头有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他把金砂淘出来之后,又顺着河流的方向,在河边石壁上发现浅层金矿。
这可不得了,冯二狗当即大喜过望,差点以为自己在发梦,咬了半天手,差点没把自己手咬出个血印子来,他用镐子敲了一麻袋,原是准备背回去,又觉得太惹眼,回去定会被人盘问,说不定到时候全村人蜂拥而来,这好处就轮不到自己独占了,于是冯二狗又将不少石头扔在路上,只带了两小块能钻进口袋里的,准备回去跟华三郎商量。
谁知华三郎那边也在龙头峰发现岩盐,这下两人一碰头,都震惊了。
这年头盐与铁俱是硬通货,一个是民生所需,一个是农具武器所用,不仅农民需要用铁铸农具,那些心怀不轨的起义军造反分子,也都需要大量铁制兵器,所以从古至今,除了少数脑子不好的统治者,官府大多严厉禁止私卖盐铁,但也挡不住民间有人偷偷走私,只要不被抓到,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现在,他们不仅发现盐,还发现了金矿?
自古以来金子难得,尤其是表层容易挖掘到的金子,原来这仙翁岭的名字没起错,还真就是座名副其实的宝山!
冯二狗和华三郎两人兴奋激动不已,觉得自己好吃懒做二十多年,原来运气是应在今日,看来天生就是合该发财的人!
两人连家也不敢回,生怕脸上控制不住的兴奋会露馅,就在山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商量。
冯二狗觉得可以把盐块和金矿带回去给村里人看,让他们以后都听自己的,再带着他们进山集盐挖金子,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他们。
但华三郎则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家里人乃至同村人,从小就瞧不起他们两个,现在有了好处就可以分一杯羹,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他偏不把好处分给自己人,他想去外头,找那些财大气粗的商队合作,不仅能把盐和金矿都卖个好价钱,也能从此在同村人面前扬眉吐气。
冯二狗没见过什么世面,被他说得心动,又有些惴惴不安,就问他准备去找哪些商队。
华三郎胸有成竹道:“我早就观察过了,每次路过我们村子的商队里,就数贺家的商队最有钱有势,听说他们不仅在张掖那边开了酒楼,生意还做到了南方,总之背景最硬,我看就他们吧!”
冯二狗犹豫:“那要是他们觉得我们没见过世面,压我们的价格呢?你有想要的价格吗?”
华三郎鄙视:“瞧你这出息,前怕狼后怕虎的,就不是个发财命!你到底怕什么,他们压价那我就不告诉他们位置呗,有本事他们就自己去找,我倒要看看仙翁岭那么大,他们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听到这里,陆惟忽然道:“你们说的贺家,是不是在永平城开了一间食肆,名为飞虹楼?”
冯二狗茫然摇头,他根本没去过边城,也不知道什么飞虹楼,很明显他跟华三郎两人之间,更有见识的是华三郎,作主的大多是华三郎。
回答陆惟的是公主:“不错,正是那
个贺家,除夕那夜,刘复曾请我们在飞虹楼吃过饭的。”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陆惟点点头,对冯二狗道:“你继续说。”
冯二狗喝了粥,又得知他们身份,终究是渐渐定下神,断断续续往后讲。
华三郎见冯二狗优柔寡断,怕他坏事,就让他找个地方先把岩盐金块藏起来,当不知道这事,等贺氏商队路过,他再去谈判。
转眼一旬过去,果然有几支商队路过冯华村,华三郎心气高,其他家的商队都看不上,就等着贺氏的过来,上前去和管事搭讪。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贪欲将会为冯华村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冯二狗其实并不太清楚华三郎具体是怎么跟贺氏谈的,只知道华三郎找了对方两次。
第一次谈判破裂,华三郎回来与他说,对方看自己是乡下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上他们,即便他把金块和盐巴都拿出来,对方也勉强相信了,还是把价格压得很低,他被激怒了,直接就不谈了。
冯二狗就劝他,差不多得了,咱们的确是乡下人,价格低点就低点,不然自己挑着担子去外面贩盐,被抓住了也要重刑的,更何况那些金子,贸然拿出去,说是咱们自己赚的,别人也不信啊,说不定转头报官,说咱们偷窃,直接抓起来呢!
华三郎说,我就偏不信这个邪,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活该被他们坑吗,贺家不收,我就找范家,找林家,反正那么多商队路过,总有一支能看中的,到时候知道的人多了,哼哼,他们彼此总要争抢的吧,我看贺家还怎么横得起来!
冯二狗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去劝了,因为二狗私心里也是想多卖点钱,好在自家村民面前耀武扬威,华三郎的做法并没有违背他的利益。
过了两天,华三郎又高高兴兴来找他了,说是贺家已经低头了,愿意出百金来买岩盐和金矿的位置,等找到两处宝地进行开采,再以开采后贩卖的三成利润相许。
冯二狗听得咋舌,他这辈子别说百金,连十金都没见过,唯一见过的金子,还是村里两户富裕人家的妇女头上戴的金钗,还有三成利润,那得是多少,这辈子都用不完了吧?
华三郎看见他神情就笑了,说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三成利润就满意了?我原是准备跟他们开一半红利的,结果他们死活不同意,说是开采运输也需要成本,这样下来他们就没得赚了,宁可不买,也不想做这笔生意了,我寻思就算咱们独占那两处宝地,也的确运不出去,更别提换钱,被村里人知道还得挨骂,现在就不一样了,贺家可是连村长都得低头巴结的,有他们撑腰,我们以后就可以在村子里横着走了。
冯二狗也听得很兴奋:“那他们可说了什么时候来收吗?”
华三郎:“他们说,三日后,就到村子来,跟村里其他人宣布这件事,当众把金子先给我们,再让我们带路进山,他们还会在村里边留下点人,有他们在,那些眼红嫉妒的,也不敢抢咱们的好处!”
他为谈成这笔大买卖而沾沾自喜,
这些天两人为了保守秘密,连自家人也瞒着,忍得很辛苦,虽是没说出来,但脸上难免带出些古古怪怪,不过两人平日行径就被大家看不惯,倒也没人专门去问他们。
两人聊了很久,还谈到这笔钱到了之后要怎么用,冯二狗想去天水郡置办个大宅子,顺便把家里人都接过去,再雇上几个奴婢伺候,好吃好喝,从此不用为生计发愁,华三郎笑他没见识,说天水郡算什么,要去就去长安,或者干脆去南方,往建康去,那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三天后的一大早,当第一缕晨曦照在冯华村时,村子里大部分人已经起床洗漱,贺家商队果然如约而至。
冯二狗起得晚,华三郎估计是想要在贺家面前独占鳌头,也没有过来喊他,等他被喧哗吵醒时,外头已经乱起来了,冯二狗迷迷糊糊,披着衣服从支起的窗户里往外看,就看见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一幕。
村子里的人被村长喊到村口,据说是有重要的好事要宣布,村长脸上喜气洋洋,还说喊上家里孩子老人——冯二狗在冯家猫嫌狗厌,大家就故意没喊他。
到了村口,村长说贺家以后要把咱们村后山,也就是仙翁岭包下来,专门采集山货再运出去卖,以后咱们村子的人都有福了,每月都有钱可领,唯一的要求是以后没有贺家允许,冯华村的村民就不能再进山。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村长说这番话时,贺家人手已经将被召集过来的村民围起来,村长话音未落,直接就被身后一人扼住脖颈,长刀一抹,血溅三尺!
村民都吓坏了,下意识就要一哄而散,可早有准备的贺氏如何会让他们有逃脱之机,当即就像把鸡围起来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杀,贺家还怕留下太多痕迹,直接把人捉住了抹脖子,然后一具具运到那条山路,往山沟里扔。
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后面尸体太多运得太累,他们干脆就在村口挖个小土坑,把几具尸体扔下去再填上土完事,反正这冰天雪地的,也很少有人会专门过来,再说过个半天,只要下一场雪,就能将这里全部掩盖。
冯二狗看着这一切,已经吓木楞了,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他哪里还敢出门,当即哆嗦着往后面翻窗。
他也不敢从后面跑,因为村子前后早就有贺家人把守,他怎么跑都跑不出去的。
但后院有一口井,干枯多年,冯二狗小时候还贪玩掉下去过,井底全是淤泥,摔不死人,他就往那口井里跳下去,希望贺家不会专门来搜这口井。
贺家的确也没来搜井,小土坑被尸体填满了,他们懒得再挖,直接就将剩下的尸体往冯二狗藏身这口井里扔。
他缩在井底石壁上,眼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村人变成尸体一具接一具砸在他旁边,又冷又饿,却只能紧紧捂住嘴巴,生怕在里面发出一点动静,被上面的人听见了。
回忆到此为止,冯二狗的面容几乎扭曲狰狞。
他身体重新又蜷缩成一团,死死捂住嘴巴,眼泪使劲往外冒,好像又回到那天的情景。
在场另外一个下过井的陆无事为他佐证:“我方才在井下确实摸到多具尸体,只有他一个活口,想来是那些人嫌山沟太远,土坑又太浅,最后直接往井里扔。”
只是他们没想到,冯二狗也躲在井里,并最终躲过一劫。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任谁都没想到屠村背后竟是这样一个缘由。
金矿与岩盐固然让人眼红,可村民们并不知情,贺家人就为了彻底守住这个秘密,竟不惜屠村,甚至连尚在襁褓的小婴儿都不放过,可见其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