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队伍从张掖到京城,路程太远,没有专门的囚车提供给周逢春,他只能戴着手铐骑马。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下,他又被夹在众人中间,什么夹腹策马狂奔逃出生天全是发梦,他只能老老实实,不敢起半点歪心思。
对周逢春来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腿还有先天缺陷,不仅跑不了,骑马对他来说还是折磨,没半天他就叫苦连天,当然,没人搭理他。
只有刘复实在无聊,他在马车里待腻了,也不好众目睽睽上公主马车去找公主聊天,陆惟又是个闷葫芦,看来看去,他只能找周逢春逗闷子消遣。
“喂,我一直很奇怪,你既然恨李闻鹊抢走你爹的位置,又觉得是他害你爹死了,那你为什么不找李闻鹊下手,哪怕你想方设法混进都护府去李闻鹊身边当个小厮呢,哪怕不成功,我还把你当个爷们,结果你干的那都叫什么事?蛊惑孙娘子的婢女?间接害死孙氏,还搭上个婢女,到底图什么?”
周逢春看他一眼,不理他。
刘复又用手肘去撞周逢春的胳膊,一使劲差点没把人撞下马。
周逢春大怒,看了看左右虎视眈眈的侍卫,终究敢怒不敢言。
“我又没杀人!我只是听从苏氏吩咐接近眉娘罢了,最后也没敢伤天害理的事情!”
“眉娘抓药给孙氏的时候,肯定给她说药方让你乐善堂周大夫看过,没有任何问题吧?还有,你敢说苏氏在孙娘子药里下乌羽玉这件事,没有你的出谋划策?你这孬种的确杀不了李闻鹊,你就盼着李闻鹊周围的人死光,当了帮凶还不敢承认,真不是个人!”刘复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就使劲地刺激他。
周逢春果然嚷嚷起来:“他杀了我爹,我又报不了仇,出出主意怎么了?要是我会武功,我早就万人之中取他首级去了,怎么还会被你们抓住!”
刘复嗤笑:“你怎么知道他杀了你爹?你爹托梦告诉你的?你爹有没有在梦里给你说,你蠢得跟猪一样,早知道当初就不让你生出来了。”
周逢春:“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周逢春因为对汝阳侯无礼,被旁边士兵狠狠一拍后脑勺,差点跌下马被后面的马蹄踩死,他瞬间就怂了。
而刘复心满意足骑着马溜达开。
由于人多辎重多,加上还有女眷,走的不可能快,骑马基本就是溜达的速度,连小跑都算不上,刘复每次无聊了,就跑去把周逢春刺激一通,直到对方炸毛为止,以此为乐,打发时间。
虽然到了后面,对方已经十分警惕,一看见他过去,就万分戒备,坚决不肯开口,刘复还是能三两句话就让对方跳脚气愤。
如是每天来个几l回,周逢春几l乎麻木,一行人也过了金城郡,行至武始郡附近。
虽说朝廷把张掖收回来,张掖以东的郡县都归朝廷管辖,但这一带地处西北,鞭长莫及,又在秦州以西,之前也是常受柔然侵扰的,金城郡治所榆中城倒还好些,
但出了榆中,就是山峦起伏的黄土地带,偶尔能看见个驿站就不错了。
也就是近些年往来商旅增多,朝廷方才修了个驿站,但条件有限,很难容纳这么多人过夜,大部队在此地补给水和粮草,原是准备一鼓作气加快行程到勇田再歇息。
但天公不作美,他们出发没多久,原本还算漂亮的天色,忽然晴转多云,还开始簌簌下起雪来。
一下雪,再刮个风,天就更冷了。
现在他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折返回驿站休息,要么继续前行,直接在午夜前抵达勇田。
如果只是单人单骑,这个难度不大,但他们现在是有一大帮人,行李马匹,还有李闻鹊托付他们回京送给皇帝的各式土仪礼物,在风雪中前行,还真说不准,寻常都得在路上走个三四天。
陆惟正想去找公主商量,就见风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招手让侍卫牵一匹马过来,不一会儿l当马被牵到马车近前时,只见一道窈窕身影由内身手,半身向前抓住缰绳,整个人随之翻身上马,轻轻巧巧,行云流水,从头到尾,车没停下,马也没受惊。
虽说双方速度都在缓进,可这一气呵成也不容易,当即引来周遭众人齐声叫好。
刘复在旁边看得眼睛都亮了:“公主果然是在草原上待过十年的人,这马术堪称惊艳!”
陆惟早就习惯了他什么都为公主叫好的行为,刚才要是公主杀人放火他估计也会在旁边拍着手喝彩说杀得好放得妙,所以陆惟自动跳过他的话,调转马头朝公主行去。
三人碰面,自然是说行程问题。
公主跟陆惟都不是冲动的性子,刘复更是贪生怕死,一般情况下,三个人都不会选择冒险继续前进的选择,但是他们离开的时候,驿站就已经歇满人了,那些人看见风雪,肯定不会启程,要就地过夜,就算公主他们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全赶走,就算真那么做了,那驿站也容纳不了他们这么多人。
这天气,就地驻扎休息也不可能,于是就剩下继续走一个选项了。
出发前,李闻鹊除了各种土仪粮草,还送了他们一个向导。
这种地方,这种天气,迷路是寻常的事,司南也不管用,得有个熟悉当地地形地貌和村落的人。
向导很快被喊过来。
他告诉陆惟他们,前面有一条岔路,从那里去勇田可以抄近路,而且路上还有个冯华村,距离此地大概五十里,正好是马车队伍一天能走的极限,他们午夜前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冯华村,到时候可以给村民一些报酬,要求借宿。
这是相对而言比较靠谱的提议了,三人当即决定继续前行。
陆惟派人往下一说,大家听说前面还有个村子,而且据说规模比较大,不仅能容纳他们这些人,还有热水热饭,俱都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准备顶着风雪前行。
周逢春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哪里吃过这种苦,以前在老家,也有老家祖父祖母溺爱着的,后面虽然来到边城,数珍会为了笼络他,也是给了他不少钱,
他当坐堂大夫虽然赚得不多,但有数珍会给的钱,也能过上中等富裕人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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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得不将兜帽一再压低,又用棉布或披风将口鼻罩住,紧紧勒住缰绳,方才能不让马匹失去控制。
如此艰难走到天黑,风终于渐渐小了些,只有雪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路上积雪也越来越厚。
向导忽然喊起来:“前面便是冯华村!”
众人伸长脖子去看,一片黑乎乎的,无灯无火,连方向都看不太清,更勿论什么村子了。
刘复怀疑:“你没弄错吧?”
向导忙道:“绝没有错的,我媳妇儿l娘家有个姑姑就嫁到冯华村来了,我陪她来过两三回的,冯华村是个大村,有商队经过想抄近路,都会从这里走,久了村子里人口也多,但冯和华是两个大姓,所以才叫冯华村来着!”
伴随他絮絮叨叨的声音,车队一路来到冯华村门口。
向导提着灯笼上前,的确照出前方木头和房子的轮廓。
木头是立在村口的,那上面本来有盏灯笼,是专门给晚归和路过的人照明的,但刚才风雪太大,灯被吹灭了。
他等不及,已经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叶儿l叔!棍子叔!”
声音在山谷回荡,一重重散开。
按照向导的说法,他对这村子熟悉,村子里的人对他也熟悉,名字一喊,人就出来了。
结果他连喊了好几l声,依旧无人回应。
“不对啊,怎么会没人?”
向导自言自语,又觉得后面大队人马跟着自己过来,要是走错路自己责任可就大了,便直接提着灯要进去。
陆无事把人给拽住。
“我跟你一块去看看。”
他招呼两个士兵过来,三人连同向导一共四个人先进了村子,其他人则在外面等候。
刘复和陆惟从京城过来时,随行带了二十几l人,随同公主从柔然回来的,原先有上百人,到张掖郡之后,公主询问了他们的意思,有些人已经习惯了西域习俗,想留在边城继续生活,也有的想回家去找爹娘,最后跟着公主离开张掖准备一道回京的侍卫奴婢,也就是四十多人左右。
这一共七十来人,就算不说话,随随便便在村口制造的动静,都足以惊动村子里的人,但村民们就像风雪之夜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一样,对外面固执地听而不闻。
刘复凭着小动物一般的直觉感觉到不对劲,悄悄往公主车辇靠拢。
“殿下,殿下!”
他压着声音在车窗边小声道。
厚厚的车帘子掀开,公主露出面容。
“刘侯何故惊慌?”
“你瞧,咱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说话,马也一直动个没完,就这动静,里头的人还没听见,不会有古怪吧?我看这里邪门得很,两边山
() 谷封闭,阴风就从中间过,建在这里的村子,风水肯定也好不到哪去,俗话说,说,呃,反正就有这种说法……”
刘复编无可编,开始胡说八道。
“别怕。”
公主道。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在寒风中也没有削减半分。
刘复很想说他不是害怕,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此地无银。
无论如何,公主的反应的确令他不知不觉安心不少。
陆惟看他们一眼,翻身下马,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刘复还对公主嘀咕:“此人真是个闷葫芦,迎接殿下回张掖那天,我跟他说了半天话,他都不带搭理我的!”
公主眨眨眼:“他可能是嫉妒我们聊得来,才借故走开的吧。”
刘复居然信了:“那肯定是!”
连殿下都这么说,可见他们关系进展飞速。刘复美滋滋地想。
聊天稍稍缓解了诡异氛围和风雪的寒冷,但前方依然黑暗,仿佛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将进去的人吞噬。
众人开始骚动不安,连没心没肺的刘复也无法若无其事继续聊天。
就在这时,几l盏灯笼由远而近,是陆惟和陆无事他们回来了。
刘复好奇心爆棚,简直就像那种又怕听鬼话又非要凑上前的听众一般,立马过去。
等走近了,才发现几l个人不太对劲。
陆惟也就罢了,陆无事和两名侍卫的脸色难看极了。
那向导更不用说,双腿几l乎瘫软,灯笼这种光都能照见脸色跟死人一样。
刘复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遇到老虎了?村民呢,被老虎咬了?”
不会是人全被咬死了吧?
陆惟仿佛看出他的心声,缓缓道:“没有人。”
刘复愣住:“什么意思?”
陆惟走向公主车辇,他觉得这种时候还是找个聪明人商量一下更好。
解释的差事就交给陆无事了。
“刘侯,那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走了几l家,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还摆放整齐,也不像遭了劫匪的。”
刘复有点不信:“那人去哪了?地上也没有血迹?”
陆无事:“非但没有,连桌上的饭菜都还在,有些碗里的粥只喝了一半,连门都关好了,像是主人吃饭途中遇见什么事,出门片刻就会回来。不过我们只走了前面几l间屋子,后面的还不知道什么情形。”
刘复听得不寒而栗,加上耳边呼啸风声,很难不往更恐怖的方向去联想。
这时,公主与陆惟也过来了。
“走吧,我们先进村看看。”陆惟道,显然是与公主讨论完毕有统一意见了。
“就这样还进村?”刘复忍不住提高声调,旋即左右看看,又强压下来,生怕扰乱军心。“万一里头有、有什么凶兽呢?”
“我们已经到这里了,就算里头有什么,也挡不住它出来,再说与其在这里过夜,不如进村,既然里面没人了,屋子
便是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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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复吓一大跳,猛地迸开,待看清来人,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滚出去!”
周逢春也很委屈:“陆郎君让我进来的啊,大家都进屋了,我若是冻死,你们去皇帝面前也不好交代吧?”
刘复翻了个白眼:“那你边去,别凑过来,就那角落,老实蹲着去!”
周逢春没有听话走开,反倒凑过来,神神秘秘。
“我感觉有点阴森森的鬼气。”
“哟呵,你还懂风水?”刘复斜睨。
“还是懂一点点的,自古医道不分家。”周逢春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这里两面山谷,村子被夹在中间,风穿堂而过,毫无遮蔽,即便有阳气也会瞬间被吹散,简单来说,就是这里无法聚阳气,到了夜晚,既然没有阳气,那便是鬼魅最喜欢的……”
刘复正聚精会神听着,冷不防周逢春啊的一声,他又跟着吓了一跳。
“周大夫,你不止给人看病,还会给鬼看病了,是吗?”
陆惟拍了拍周逢春的胳膊,似笑非笑。
周逢春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去边上待着了。
“后面我们刚才还没去过,这几l间屋子估计不够安置人,还在往后再去看看。”
刘复听见陆惟跟公主如是道,然后公主表示可以同行。刘复回想周逢春刚才的话,心里越来越慌,赶紧黏住他们。
“等等我,我也去!”
他看了看陆惟身边的陆无事和公主带着的几l名侍卫,再看看自己那没用的近侍,觉得还是跟着他们更靠谱点。
陆惟将人分成几l拨,分头去搜索整个村子。
冯华村据说原先有八十多口人,一共三十来户人家,比起镇县规模自然远远不如,但就村子来说,又地处西北,已算是个大村子
() 了。
商队会来,但也不是每天来,大约一旬左右才会有一支商队路过。
向导虽然吓得双腿瘫软,还是强忍着跟陆惟他们走遍村子,但他越走就越是心凉。
没有人,偌大一个村子,当真就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打斗挣扎的凌乱,没有受伤遇袭的血迹,所有东西摆放一如村民们走之前,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想到自己还能回不来,就这样凭空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即便全村人突发奇想要出远门,也不可能什么行李都不收拾就这么走了,距离此地最近的驿站就是他们刚刚路过的那个,骑马也得走上大半天的路程。
如果想遍一切可能性也得不到答案,是不是意味着这件事情本身就不是人能做到的?
在强撑着从最后一间屋子出来时,向导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
他双手合十,嘴里还念念有词,听着像是在请神明保佑,饶恕自己的什么罪过。
众人面面相觑,难免被他的态度所感染,大家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胡思乱想,向导这一通乱磕头,更加剧了恐惧在所有人心里蔓延。
陆惟看了陆无事一眼,后者走过去,一手将向导提起来。
“再磕就把你扔出去了!”
向导白着脸小声求饶:“各位贵人,这地方真不能待了,那些人肯定都没了,咱们走吧,再待下去我们也会没命的!”
陆无事语气不善:“好好说,说清楚点,你知道些什么,是故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向导欲言又止。
陆无事冷笑:“我们死不死不知道,你不说明白,若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先拿你来祭旗好了!”
他威胁人是有一套的,向导哪里还敢隐瞒,赶紧结结巴巴就说了。
原来此地原先有个村子,百来年前旱灾,村子里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村子彻底荒废,这冯华村是后来才迁过来的,起初只有冯、华两姓,逐渐变成一个大村子。
有一年干旱,村民求雨不至,差点也要逃荒,正好一个道士路过,就被请来,道士看了一番,说这村子后面的飞来岭有问题,里面镇压一只凶兽,那凶兽数十年一翻身,就会导致附近干旱。道士又作了法,说是暂时把凶兽镇压住,但要他们每十年就去找人来加固符咒封印,否则凶兽还会重新出来为祸,到时候可就不仅仅是干旱那么简单了,说不定所到之处,直接尸横遍野。那道士又说飞来岭这名字不吉利,给改成了仙翁岭。
说来也怪,道士一走,雨就下了,后来冯华村也顺顺利利,没再发生过大的天灾人祸。
只不过凶兽的传说不胫而走,成为口口相传的故事,也变成大人们也经常拿来当吓唬小孩不听话的利器。
“我就说他们这十年嫌麻烦,没去找道士,果然出问题了吧,凶兽肯定跑出来了!”
向导讲完故事,又苦口婆心劝陆惟他们。
“贵人们,还是走吧,此地留不得了,这凶兽看不见摸不着,一不小心半夜就把人连带魂魄都叼走了!”
都不用陆惟开口,陆无事就反问他:“要是人真被你说的凶兽弄走了,那为何此地牲畜全都完好齐整?”
向导还振振有词:“因为人的魂魄是六道之灵啊,可金贵了,那凶兽就是要吸魂的,牲畜的顶什么用呢?!”
这时公主道:“既说到六道,假设真有人这辈子投了畜生道,魂魄总是在的吧,这不就说明牛马鸡鸭也有魂魄么,总不能是凶兽不爱吃牲畜,就喜欢人的味道吧,人肉天生就撒了盐和八角粉么?”
向导说不出话,卡壳了。
刘复本来是害怕极了,听见公主这番话,一个没绷住,直接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