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伊斯梅拉到达鲁西城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巨大的黑云拢成漩涡，黑压压地覆在鲁西城上方，一轮像太阳一样的金色魔法阵在狂风中与黑色的漩涡分庭抗礼，各自占据一角并不断向对方侵蚀。
无数道从魔域而来的深黑色线布满骤然暗下来的天空，向魔王分身的方向汇聚，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魔力。
而缇菲娅这边情况却不容乐观。
精灵发丝提供的魔力固然庞大，但终究有极限，无法与来自整个魔域的魔力抗衡，更别说缇菲娅还要分出心思保护在她身后的鲁西城居民。
面对铺天盖地的黑色狂雾，金色魔法阵显得有些形单影只，陷在黑雾中明明灭灭，光芒越来越暗淡，差一点就要被黑雾吞噬。
所有人都知道缇菲娅快要支撑不住了，但在这样庞大的魔力对抗之下，没有任何人能插得上手，帮缇菲娅一把。
伊斯梅拉焦急地在大理石广场外滚来滚去，但她也只是一颗种子，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如果她能开花就好了。
这段时间伊斯梅拉呆在小树林里的时候也没闲着，一直在积攒魔力，想依靠自己发芽，不想给缇菲娅造成太多负担。
但那两百多年挂着缇菲娅的日子对伊斯梅拉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她不管怎么努力还依旧是一颗没能发芽的小种子。
她找到那块缇菲娅看中的肥沃土壤，把自己埋进去，努力散发魔力，想要生根。
哪怕是只能开出一朵小花来也好啊！
伊斯梅拉将她所有的魔力注入土地，淡粉色的魔力一寸一寸向地底延伸而去，那些不知所措彷徨站着的骷髅突然抬起了头。
嘎啦嘎啦——
骷髅们摩擦着下颌骨，像提线木偶一般一点一点向伊斯梅拉把自己埋起来的地方看去，迷茫、空洞的眼眶中渐渐有了光。
摩擦的骨缝组成支离破碎的音节，本应该是嘈杂而刺耳的噪音，但所有人都从那些摩擦发出的声响中听出来了几个字——伊斯梅拉。
骷髅们一个接一个地将干枯的手骨插入地底。
还在努力想要发芽的伊斯梅拉种子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她从地底中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那种味道很亲切，很快乐，让她突然就回忆起了两百多年前洒满鲁西村每一寸土地的美酒，想起了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篝火，还有篝火上架着的食物。
那种热闹的烟火气，她至今还怀念着。
伊斯梅拉疑惑地从土里钻出来，朝那群群激动的骷髅看去，迟疑地转了个圈。
【是你们吗？】
伊斯梅拉想问那群骷髅。
但除了天生能与自然万物沟通的精灵，并没有任何生物能听懂伊斯梅拉在说什么。
可那群骷髅却好像懂了。
看见那颗小小的伊斯梅拉种子后，将双手埋进土地里的骷髅们突然躁动起来，空气中即将消散的，属于希斯特里的魔力再次重新聚拢，打在那群骷髅之上，显现出他们生前的样子来。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鲁西村民们，每一张面孔都是伊斯梅拉所熟悉的，她开心地滚动起来。
伊斯梅拉树拥有漫长的一生，常伴精灵左右，理解不了人类生命的短暂，也不会觉得他们出现在两百年后到底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更不看不出来那些虚幻的人影早就没了生的气息。她只知道，她遇到了可以求助的人。
【美酒，有美酒吗？帮帮我，我需要魔力，我想要发芽。】
她在肥沃的土地上滚来滚去，试图让鲁西村的人们理解她的想法。
【缇菲娅在对抗魔王，她在保护我们，我也想要保护她！】
伊斯梅拉还在滚动。
保护？
骷髅们直起身子，茫然地看着自己只剩骨头的躯体。
他们死亡多年，早就没有了记忆。但现在，感受到伊斯梅拉的魔力，他们好像又记起了点什么。
飞舞的淡金色长发，永远护在他们身前的身影，以及两次染血倒地，没有呼吸的那个人。
开了满树的花，结了满树的治愈果实，在残破不堪的鲁西村中治愈他们的伤，支撑他们重建鲁西村，继续走下去的粉色大树。
骷髅们伸长双手。
早就破碎不堪的大理石广场抖动起来。
更多的手骨从碎石中破土而出，一个接一个的虚幻人影出现在广场上。那些全部都是曾经来过，或是在鲁西村生活过的人们。
有村民，有讨伐过魔王的冒险者，有路过的旅人，也有从村子中走出去的年轻人。
由伊斯梅拉唤起的残损记忆在像雪花片一样从他们虚幻的人影上闪过。
那是曾经拯救过他们的精灵，那是曾经拯救过他们的伊斯梅拉树。
他们感激地看向那颗小小的伊斯梅拉种子，看向站在所有人前面的缇菲娅。
缇菲娅的双手交握着压在胸前，表情凝重地看着不断被黑雾侵蚀的魔法阵。
明明力量如此悬殊，但她依旧没有一丝退缩地站在所有人身前，单薄的身躯无端却让人想起悬于山巅的雄伟城堡。
只要她在，就是安心。
【我们听懂你的意思了。】
骷髅们的嘴唇开合，无声说道。
【我们早于两百多年前死亡，已经什么都没有，唯一剩下的只有这具残骸，也只能给你这具残骸。】
他们学着缇菲娅的姿势，手指骨头嘎啦嘎啦地撞在一起，交叠在胸骨之上，身后代表他们身前的虚幻人影也做着相同的动作，闭眼垂头。
骨头之间摩擦产生的凄厉声音和着不断翻卷的黑雾与狂风却像是在广阔静谧的大草原上唱起悠扬的歌。
骷髅和他们身后的幻影逐渐升高，漂浮在半空中，像刚才的卡洛一样缓缓散做光点。
明明是来自黑色深渊的异类，明明是哪里都容不下的骷髅，此刻他们却像精灵一样发着光。
菲洛斯怔愣地看着半空中熟悉的虚幻人影。
科娜、罗娜、还有他曾经在幻境看到的，年轻时的爷爷，更甚至还有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小男孩，他们全部交握着双手，虔诚闭眼，光点飞舞。
猜到那个小男孩可能是谁的菲洛斯眼眶一下红了。
他的家庭终于团圆了。
那个陌生的小男孩睁开眼，抬头看看被光点破开的黑雾，还有从黑雾之上，云层之外直射下来的阳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小奥。”他低头，准确找到人群中一直沉默的黑发恶魔，嘴唇开合，无声说道：“你还记得我吗？”
他松开交握的双手，指了指从黑暗迷蒙中透出的太阳光影，“不管过去多久，又经过怎样的磨难，就算是被烧成飞灰，我总算追到了属于我的太阳。你呢？”
小奥张了张嘴没说话。
那个小男孩的脸他没见过，但他认识那个小小的骷髅。
那个给了他一碗并不算干净的水，那个在魔域中告诉他魔域之外的世界，那个宁愿被烧成飞灰也要逃出结界的小骷髅，科勒。
“我不知道。”小奥沉默地看了一眼缇菲娅的方向，“但我希望我也是。”
-
骷髅们献祭的光点冲破云层，汇聚成一股强大魔力。
这股魔力之庞大让一直在迎击魔王，背对着他们的缇菲娅都吃惊回头。
“这是怎么回事？”缇菲娅的嘴角有一丝鲜血缓缓流出，很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股无数人献祭汇聚而成的魔力甚至比精灵发丝中的还要强大，它澎湃地冲破云霄，直接将浓郁不散的黑雾打散，继而分成两股，一股朝伊斯梅拉种子的地方飞去，另一股则环绕在缇菲娅身边。
“这……”缇菲娅感受了一下这股魔力，立刻明白了它们的来源，“你们……”
她有问题想问，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你们怎么会献祭的？
献祭这种事情，不管是谁，不管是否还有生命，但凡是有意识的生物，都会犹豫。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飞蛾扑火，愿意牺牲，有献祭的勇气的。
那股围绕在缇菲娅身边的魔力挤攘着簇拥在她周围，读懂了她没问出口的问题。
【我们愿意。】
那股魔力亲昵地围绕在缇菲娅身边。
【为了大陆，为了报答你曾为我们付出的一切，为了保护你，我们愿意。】
“为什么？”缇菲娅还是有些不懂。
她生来高贵，不食人间烟火，不明白感情，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冲动才会让这么多人甘愿献祭。
【那你为什么愿意献祭？在两百多年前的鲁西村里。】
“因为……”缇菲娅起了个头，愣住了。
“不知道，没有原因。”她回答道。
但真的没有原因吗？
缇菲娅回头看着那些眼中带着希望，仰望她的鲁西城居民们，看着满脸担忧的妲勒莎和帕菲特，看着面无表情，目光却始终追随她的米特姐弟，看着……带着禁制光圈沉默不语的小奥。
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无数她不懂的情绪，在她的胸口来回冲撞，无处发泄。
这情绪和小奥抱住她的那一刻很像，但又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羁绊。】
魔力轻柔地拥抱缇菲娅，顺着她的指尖流进她体内。
【是友情，是亲情，是爱情，是我们所有人重归故土的希望，是我们落叶归根的故乡。】
缇菲娅被动地吸收完最后一丝魔力。
献祭完的骷髅们找不到一丝痕迹，只剩下那些几乎淡到看不见的光点聚集在一起冲天而起。
汹涌浓稠的黑雾被光点绞碎，金色的阳光重新照亮地面。
施加了复原魔法的大理石广场蠕动着缓慢恢复原样，远处那个小小的精灵木屋后，一颗大树拔地而起，一朵一朵地开满了粉色的花。
花似雨簌簌落下，结了满树的果。
果子掉落在地上，散出迷人的酒香。
永夜日无尽而漫长的黑暗瞬间褪去，光点带着无数个虚幻的人影飞向伊斯梅拉树的方向，一点一点落进那片沃土中。
他们经受了两百多年的诅咒，变老、变骷髅，死亡过后无法安息，被魔王强行控制叫醒，终于在这一刻做回自己，回归了思念了两百多年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