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 肃秋
入秋,晚上凉了些。隐隐约约之中,还能感受到空气之中的湿气。耳边,渐渐转弱的虫鸣,还有鸟啼。
皓月之下,朱允熥与宋忠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了阴森森的诏狱。
朱允熥贪婪的深吸一口气,鼻腔、胸口,积郁了一下午的血腥之气,终于是能得到舒解。一股凉嗖嗖的,钻进胸口,朱允熥甚至于有些贪恋。
胸口的舒适,却不能换来耳朵根的清净。
“臣下午派人去查,这个周楷、于都,同那高翰往来不少。三人曾同在礼部为官,后高翰先去了户部。至于朱年广,他们虽同为洪科进士,可朱年广却因为不懂官场上的规矩,进步缓慢。”
“什么规矩?”
所谓规矩,那便是在入朝为官时,有没有给当时如日中天的汪广洋送银子。
送得多了,升的自然也就快了。
至于那些没送的,或者是送的少的,则是被晾在一边。汪广洋也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搭理他们。
这样的手段,虽有违《大明律》,却一直未受到处罚。
直到,胡惟庸把手伸到了朱元璋的口袋里。而等待胡惟庸与汪广洋的,便是被连根拔起。
“如此说来,这两人也算是胡惟庸一党了?”
宋忠笑道,“殿下,您也太看得起这两人了。这两人也就现在有些本事,可放在胡惟庸、汪广洋那时候,不过是个小喽喽。胡惟庸,自始至终,恐怕也未正眼瞧过这两人。”
也正是因为过于边缘化,所以在洪武十三年的那一次的胡惟庸案中,周楷、于都得以幸免。
所查、所涉及人数之多,在上报时,毛镶也是胆战心惊。
要知道,从古至今,还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叛党”。最为重要的是,那时候的毛镶,还摸不清朱元璋的想法。
“那这两人,也算是落网之鱼了。”
朱允熥眨着眼睛,盯住模糊不清的树影,喃喃开口,“那这个朱年广呢,其人如何。”
“朱年广家中有一老母,年已八旬。每日下朝,朱年广还得把自己的老母亲,亲自背到院子里晒太阳。朱母爱吃鸡蛋,可又吃不得凉的。每次鸡蛋煮熟,朱年广就揣进自己的怀里。时间久了,朱年广的胸口,被活生生烫出疤痕来。”
“以孝治国,何如,当如所述而天下之善为之。”
孝道,在朱元璋这里,总是有用的。
胡惟庸一案中,刑部给事中范宁本应问斩。却因其有家中双亲要养,故而只是罢官为民,三世不得科举。
“听着,那此人倒是不差。”
朱允熥的心里,有了自己的计较。他坐在水池旁的虬石上,一只手撑住下巴,“先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仨一块儿审着。”
“中间,出了任何岔子,你都不要过问。任凭他们三个,随便去折腾。审出来了,合乎律法,那便罢了。若是不合乎律法,孤就要拿他们的人头告诫天下。到那时候,你再把朱年广带到孤这儿来。”
与别处不同,福州大营,多为水师。平日里,主要是防范倭寇。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事。
福州大营的守将,是已故蔡国公张德胜幼弟张德保。兄弟两人,素习水战。张德胜曾主巢湖水师,力
旁边的妇人,哭着跑过来,抱住胡彬,“这位官爷,您别打了。今儿下午,老爷派人出去,抓了一老一
为严肃军中纲纪,朱元璋下严旨,军中不得赌博,违者军法处置。虽然如此,各大营之中,赌博仍然不少。
“这哪里是打仗的样子。”进福州水师大营,毛镶啐了一口。兵容涣散,全无战意。
毛镶按住张德保的手,冷声说道,“张德保,平日里你如何,我不去管。可今日,由不得你乱来了。”
“人?丢进海里了,难不成,我还要管他饭不成。”一条人命,张德保丝毫不在意。
儿呆着吧,我去请吴王殿下来。你要是能跑,你就跑。你大可以试试,是你两条腿快,还是皇爷的刀快。”
李景隆赶紧扶着朱允熥坐下,“殿下,您消消气,不至于为两个百姓,气坏了身子。福州水师大营的
朱允熥几乎咬碎牙根,“把他拿了,丢进诏狱里去。孤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福州抵御倭寇的第一道防线,第二道就是土墙之内的福州水师大营。这是全城百姓的一直卡倚仗
分沉重。朱允熥敬重将士们,可到了这福州水师大营时,他似乎看到了未来大明朝无仗可打时,这些慵兵残将。
是朱允熥点名要的人,却被他推进了海里。跪下时,张德保的心里,仍然想着,如何给自己开脱。
靠近大海,空气都透着咸咸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汗臭味,以及兵器上锈斑的味道。
十三年之后,倭贼就不咋来福建了。海上风大,倭贼又绕不开信国公。得皇爷保佑,福州无战事,百姓
朱允熥点点头,顺手一指,“这人,你认得吧。昨儿,他还派人到了这儿,给你送两个人过来。”
上,“三爷,臣知罪,可臣也是被蒙蔽的。这狗羔子,把人带来时,口口声声说,这老头是他家的家奴,让
一听有旨意,张德保连忙松开,趴在地上,高呼着,“臣,福州水师大营参将张德保接旨。”
左右是几匹战马,虽是水师,却也离不开战马,撑撑门面。几匹马,低着头,在槽中吃草。臃肿的身子,
这头驴,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即便是有人拿来了草料,它也好似什么也没见着。
李景隆竖起一根手指,指着那驴,“大明律,佃户交朝廷的农税,是要比寻常百姓家,少交些许丁税的。”
欢愉了一夜,腰背酸痛。坐在柔软的轿子里,才觉得放松许多。一个长嗝儿,轿子里尽是酒气。
昨晚,福州郭李两家做东,请他吃喝,又叫了百花楼最好看的姑娘。听着古筝,唱着小曲儿,昨晚快活的很。
“怎么停了!”张宣叫了一声,掀开帘子去看。正好和毛镶,四目相对。瞬间的慌乱,又很快恢复正常。
把驴或牛,塞进佃户家中,这一家便是交得寻常百姓家的税粮。而自家,便可因“少”一户佃户,而少
我。我爹死的时候,老皇爷说了,张家三代免死。大明建国时,老皇爷还说,守虽不封侯,却不能亏
猬甲做工精细,针线缝补很密,上头绣着红线“朱”字。这样的猬甲,几位大将,都有一副。
“殿下,皇爷有话给您。皇爷说了,不可因一时心软,坏了纲纪。功是功,过是过,若不便,可教毛镶
“孤吃不下!”朱标甩开袖子,“让吴王来见孤,带着毛镶一块儿来。做着事,心里没一点准头。吴
“确凿吗,查清楚了吗。这其中,可有什么冤屈。”朱标再叹气,目光不离毛镶的信。
“你倒是替他说话,违了大明律,自有刑部和大理寺。他远在福建,一没有折子,二没个文书,就
常升把碗放下,轻轻走到朱标身边,“爷,臣斗胆问您一句,张家在福建,如此欺压百姓,这岂不是更不得人心啊。”
朱允熥大步进来,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湿热毛巾,擦了擦脸。再喝一口白水,润一润嗓子。
而朱标,却有着心事,桌子上的东西,也是杂乱不堪。早上,朱允熥亲眼见着的那碗菜汤,纹丝未动。
“回了京城,祖母又要与你念叨。到了福州,总是贪玩,晒坏了咋整。”朱标走下来,替朱允熥整理领口。
张宣假借朝廷之名,勾结户部、福建各级,把佃户变成了农户,加收农税。自个儿贪污税款之余,还妄
这时,朱允熥突然的跪在朱标面前,带着哽咽,“父亲,儿臣记得,兄长在时,曾随父亲去了扬州。”
“儿臣斗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大明朝,可以让朝中大臣寒心,却不能让大明百姓寒心。建国方十六
一直坐着的常升,也跟着跪下,“太子爷,吴王所言不差。臣父、各位叔父,皆出于穷苦。”
毛镶握紧锈花刀,站在福州大家郭木生的家门口。只片刻的功夫,郭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郭木生抱住头,大声喊叫,“你是什么人,我儿子在京城,可是侍郎。你胆敢这样,就不怕王法嘛。”
锦衣卫在郭木生家里,搜出十几箱的金银,还有和福建布政使李文庆、福州通判胡仁甫的书信往来。
毛镶答道,“回吴王,这些全是从郭木生家里搜出来的。这几大箱子,臣估摸着,光是也得有近万两。”
朱允熥气的咬牙,“你毛镶,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大功一件。福建上上下下,都烂了,你还是啥也不知道!”
李景隆把毛镶拉起来,“毛镶,你说你是拜的哪个菩萨。太子爷说了,毛镶渎职,以致福建,民不聊
福建承宣布政使李文庆,斩立决,抄家。所没家产,悉数充公。家人发配海南,五世不得为官。
所涉商人、士绅、豪强,凡是洪武十二年至洪武十六年秋,单凡一旬税款未交,三倍罚之。家中后人,
福州通判胡仁甫,斩立决,抄家。所没家产,悉数充公。家人发配海南,五世不得为官。
朴无用在旁边奉承,“吴王聪慧,奴婢瞧着,和太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不愧是皇爷您的孙子。”
这巷子里,住的多是寻常百姓。在巷尾,有一户稍大的人家。这是一户官老爷,品衔不高,又是武官。
男人笑道,“可不许瞎说,吴王是老皇爷的嫡孙,太子的嫡子。那是咱们家,祖坟冒青烟,也够不到的。”
打淮安府时,从马上摔下,腿上中了一箭,从此落下残疾。建国之后,在五城兵马司,寻得一份差事,勉强糊口。
再看一眼赵氏的肚子,不由苦着脸,“你不能又有了身子吧,哎哟天老爷,这再出个不带把的,可咋养活。”
那家的小子,赵思礼见过。是个读书人,却也病殃殃的。走路时,都生怕被风给吹走。
与去时不同,朱允熥骑着马回来。这匹小马驹,是蓝玉送给他的。温顺乖巧,从不出什么乱子。
将。打淮安府时,腿上中了一箭。念其旧日有功,常家一直养在家中。平日里,做些小勾当,也没曾见
常升看一眼朱允熥,木讷的点头,“成了,起来吧。晚些时候,到我那儿去,领赏钱。”
这些老兵,得了常家的恩泽,倒也是过得不错。但像赵思礼这样,还做着一份差事的,却不多。
跟着朱允熥回了京,毛镶一刻也不敢耽搁。在锦衣卫衙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匆匆忙忙的进宫。
这时,朱元璋正起身擦手,把手巾扔过去,“啥时候回来的,咋没跟着太子一块儿进城。”
咱大孙说的不错,锦衣卫全是些酒囊饭袋。毛镶,咱问你,是不是太平久了,你都不知道,你自个儿姓
,当年张德胜保着咱,自己一猛子扎进水里。硬是用刀,凿漏了陈友谅的火炮船。他不识水性,他不识
黢黑的汉子,嘴里的牙也不剩几颗。他不由分说的推走朱元璋,推到旁边的一艘小船上。
船体开裂,船身大量灌水。湖水的涌入,让本就不是十分稳固的战船,开始左右的摇晃。
战后,朱元璋自封吴王,追张德胜为蔡国公。这是大明朝第一位国公,是用命换来的。
“大孙啊,他们可都是功臣。他们有罪,罚他们就是了。你以后,即便要杀他们,也给他们留个后。”
顿了一下,又面带忧虑,“那张德保和张宣,你该如何。他们是他们,张德胜是张德胜。”
“再传旨,明日早朝,太子、吴王同去。你心存仁义,这是好事。明儿,皇爷爷再教你如何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