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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婚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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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庭拍拍一旁的树,树干粗糙,横生潮湿鲜绿的青苔,在越发灿烂的日光下散发出轻微的腥味,混进淡淡的草木香里。他眉尾轻抬,道:“也对,你这年纪也该成家立业了,怎么,夏二姑没跟你讲过?”

    这一点他先前不在意,如今一思量,顿觉古怪,夏暝烨及冠之年,同龄人指不定都能抱孩子了,他居然还没半点动静?就算他自己推脱,夏二姑作为长辈,对他多上心,也不提婚事?

    “庭哥比我年长,不也没有成亲吗?”夏暝烨深深看他一眼,忽的一笑,“我心有所属。”

    沈庭哦了声,慢慢道:“世间事,总是两厢情愿最好,若对方也喜欢你,就不要耽误了,都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么。”

    夏暝烨听了劝说,反问道:“那庭哥呢?”

    沈庭一愣,“我?我天生停不下来,非要成亲,那是祸害人家好姑娘。”

    “是吗?”夏暝烨轻笑一声,“听闻庭哥这一年没新添桃花债,我还以为,是有了心上人,所以守身如玉呢。”

    像被毒蜂猛地一蛰,沈庭心头一跳,神色自若道:“这又是从何听闻?”

    夏暝烨轻抚花朵,神色淡淡,说:“大概是从千华谷海棠仙使亡故之后,不少人说,你和她动了真心,情愿相守,然而天公不作美,没能在一起。”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明明是海棠她……!沈庭忍了忍,咽下去,摆出一副惘然神伤的样子,惆怅道:“斯人已去,活着的人,也只能好好活着。”言已尽而叹惋之意无限。

    近乎默认了。

    白云悠悠。

    有侍女急急而来,远远便福身行礼,打破了凝滞空气。

    夏暝烨平静表示应有要事。沈庭立刻表示你只管去忙,我可以自己回客院。

    夏暝烨告罪离去。

    沈庭伫立半晌,看看天,看看地,随后朝冬池的墓碑挑了挑眉:你儿子的想法,你知道吗?

    一朵连翘悠悠落下,沈庭眼力太好,正瞥见嫩黄花瓣上一记掐痕。

    刚才还有谁碰了它?

    沈庭转身回程,心道,真是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他溜溜哒哒,迂回绕路,远远看见了大宅正门,一直闷不吭声的石头突然灼灼发烫,沈庭停下来,环顾四下无人,扯下袋子晃了晃,问:“怎么?”

    石头压低了声音,透过袖袋闷闷反问道:“你要怎地?”

    沈庭:……

    说他刚才没忍住刺了一下夏暝烨,想刺完就跑,行吗?

    这当然不能直说,沈庭道:“我有一种早晚要打的预感,先到处踩踩点。”

    石头呵呵一笑,“招惹了地头蛇,临时踩点就能溜之大吉?”

    沈庭一把将袋子塞回袖中,门旁的小厮已经远远朝他看来,不掩好奇,沈庭脚步一偏,往回走。

    宅院深深道路繁复,沈庭抄近路径直回了客院,是的,其实不需要侍女领路,当年接下夏昀荷的榜单,他就在最短时间里记住了路线,头回进夏宅,就是学的梁上君子。

    那时候夏昀荷早已归家数年,她一贯精明强干,未出阁时便深受父母倚重,如今兄长夏昀兴也一样信任,引为左膀右臂。即便如此,她也没敢让沈庭光明正大走进来,而是先暗暗在城外碰头,树枝为笔,泥土为纸,画了张宅邸简易地图,让沈庭入夜后见机行事藏进来——这大概也是雇主的第一道关卡,门都进不了,还谈什么保护。

    自然,晚刀的招牌未曾崩过。

    沈庭没辜负她的期待,待夏昀荷送来夜宵,屏退众仆,小少爷的卧房中仅剩姑侄二人,沈庭轻巧落地,朝主人家抱拳一笑。

    这就见面了。

    夏暝烨想来早就知情,并无惊恐之色,眼里流露出好奇,他克制着,在姑姑引荐后,才小大人似的说:“那就麻烦大哥哥了。”说完还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哟,还挺礼貌。沈庭连忙客气地回礼。

    三人一团和气,商量片刻,已然更深露重,夏昀荷叮嘱完毕,满意离开,沈庭又朝小雇主简单说了两句软话,便翻上房梁去也。

    在主顾面前——哪怕这位主顾个头刚到他腰——沈庭一向极有分寸,偏偏他其实没多少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一边大大咧咧认为“不就是做几月保镖么,小屁孩多容易唬弄”,一边难免紧张,以己度人想到自己幼年时,师长既说他心思重,又恨不得一天打断一根荆条……更紧张了。

    看的出来,夏暝烨对他这个陌生的新护卫也挺紧张的,虽然以他的功力完全发觉不了沈庭的行踪,但是他知道沈庭就在自己身边,就在同一处屋檐下,如此一来,“发觉不了”反而诡异倍增。

    此时夏小公子掩饰的本事远不如长大后,沈庭一目了然。当让你紧张的人比你更紧张时,你原本的紧张就立刻消解。沈庭悠悠然放下心,半点不急了。

    他观察了几天,发现夏暝烨这孩子很有意思,看着懵懵懂懂不太聪明的样子,其实十分敏锐,像某种貌似笨拙僵硬实则随时预备跳起的小动物,很内秀。

    小孩子都这样么?应该不是吧……沈庭搜刮了一下记忆,自我确认道,不是。

    这边没动静,夏暝烨别扭了几天,也就习惯了,若无其事照常起居。他哪里知道那陌生大哥哥正兴致勃勃瞧他呢,瞧小猴崽似的。

    又一天入夜,侍女照例送来牛乳——夏昀荷嫌小侄子长得太慢,吩咐早晚各一大碗,不可缺。

    夏暝烨一向很乖,何况,这大宅里当家做主的是他爹不假,可父子俩一整月能见上一面就不错了,他跟姑姑亲近得多。在侍女含笑注视下,夏暝烨熟练的一气儿喝到底,碗底干净,这才洗漱欲睡。

    等人一走,他小脸登时垮下来,做了个恶心欲呕的表情,正要翻身躺下睡觉,听见一声极轻浅的呵笑,头顶翻下来一道黑影。

    小孩吓了一跳,当即瞪大双眼,同时双手微微一动,一阵悉悉索索的细碎声响——

    三息后,沈庭松开手,一堆鸡零狗碎散落在地,他饶有兴致地蹲下来数:“小匕首七把、牛毛飞针三十六根、铁梨花十二朵……还全都抹了毒,可以啊你,那是什么?”

    沈庭朝夏暝烨身下打量,这张床相对于孩子的小身板来说实在太大,够他打五六个滚的,此刻透过被褥,黑暗里隐隐有细线似的光在涌动,沈庭本能地猜到,这是所有防卫里最危险的东西。

    “缠丝阵。”此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见男人的轮廓,夏暝烨悄悄瞄了一眼,又一眼,见沈庭并无生气愤怒的神色,更没受伤,这才松口气,连忙下床把那堆杂七杂八的暗器收起来。

    他悄声嗫嚅着:“大哥哥……对、对不起。”满满自责之意。

    沈庭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伸手摸了把软乎乎毛扎扎的头,小孩愣愣看他,然后一缩,飞快地爬上床蜷进被褥里,连根头发都没露出来。

    沈庭当下决定再逗逗他,坐到床边,拍了拍凸起的那一团,刻意拉长了调子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你看起来这么娇弱,可比一般大人都心狠手辣多啦。”

    被褥里探出一颗不服气的头,夏暝烨小声反驳:“我一点不娇弱!我、我见血不眨眼的!”

    沈庭努力忍住笑声,胸膛振动,“哦,这么厉害?你什么时候见过血呀?”

    “练习的时候……会用鸡鸭。”声音更小了。

    沈庭想说那厨房可真该好好感谢你啊,转念又按下,夏小公子小脸多嫩,要真调侃生气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啊。于是张嘴就夸:“挺好挺好,你反应很快。”

    但小公子并没有被虚伪的大人安慰到,声音更低了,“不够快。应该、应该一开始就看到是你,就不用打……而且也没打中。”说完又缩回去了。

    哈,没打中还挺遗憾是吧?跟我打你还差得远呢。沈庭轻轻一拍被子,哼道:“那你就好好练内功吧小公子,眼力可急不来。”

    他无声无息回到房梁上,心里仍在感慨,大家族里的小孩真是……夏暝烨明明不喜欢喝牛乳,每次捧着碗眉间一点躁郁,直到漱口了才平息,可每天两次依旧喝得干干净净,从未冲着谁摆过脸色,而刚才,他明明被沈庭吓到,小脸却称得上平静,反击也迅速,虽稍有些手忙脚乱,一堆繁杂暗器却没出错漏。

    也就是年纪小,一直在深宅里,想是实操不够见血少,且装样的功夫不到家,即使努力绷着脸,依旧泄出隐约的惶恐、惊讶、后怕……直到发现是沈庭,且沈庭的确只是开玩笑、没受伤,他才松弛下来。

    沈庭察觉自己对这小孩起了怜惜之情,不以为意,暗道我好好护着他便是。

    ——那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破样?

    沈庭一横胳膊遮住眉眼,颇为糟心,心里疑惑蔓延,夏暝烨释放的善意,到底是真是假,这小子是天生心眼多,还是慢慢长歪的?

    又忍不住纳罕,他怎么又做梦了?就因为现在住在夏家、见到了夏暝烨,于是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庭起身,竟已巳时,新的一日是个阴天,窗里窗外都黯淡,沈庭洗把脸,用过饭,又打坐,百无聊赖,决定往外走走,不走远,就在附近逛逛。

    他人还在路上,没挨着大门,又被拦下来,这次不是石头,而是先前领路的侍女,眉眼含笑恭敬有礼,道是主人有请。

    沈庭朝大门看了一眼,极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看回侍女,已经神色温和,说,那就请姑娘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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