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挽刀 > 第7章 接风

第7章 接风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这顿接风宴虽然只一桌,却实在费了心思,从杯盘摆设到食材烹饪,沈庭自认走南闯北见识多了,也有小半认不出来,他于饮食一道向来不大上心,时常风餐露宿,能吃饱就够,哪在意色香味?却不是没味觉,第一口下肚,确认里头没加料,也就放下心享受。

    然而做客没有埋头吃的道理,四下无人仅有对方,视线避无可避,沈庭干脆看向夏暝烨右手小臂,问:“伤口如何?”

    他自己同一处已经缓和不少,偶尔抽痛也轻,想来夏暝烨已经处理过伤口,且药效不错。

    只是夏暝烨换了身暗红织金长袍,袖子宽大,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伤处。

    夏暝烨拉高袖口,露出包扎齐整的雪白绸布,道:“上晖堂金疮药见效很快,我想再过些天就能好了。”

    他放下袖子,拿起酒壶,作势要倒,说:“故人相逢当浮一大白,庭哥,咱们有七年没见了。”

    眸光极深,似未饮先醉,似早已沉溺,无可自拔。

    沈庭垂眸,按住小酒杯,拒绝道:“怎好让你夏公子亲自斟酒,我自己来吧。再说,你手上还有伤,少喝点。”

    夏暝烨偏不放,坚持道:“一直都是你帮我,合该我来。”

    他坚持,沈庭不再拦,将小酒杯移到一边,另拿了个空碗,示意夏暝烨倒碗里,说是杯子太小了磨叽,不过一碗就够。

    酒液澄澈、微稠、香气馥郁,轻轻一压壶,便从细长壶嘴倾泻而出,稳稳落进碗里,漾出浅浅碧色。夏暝烨一边倒,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笑道:“庭哥酒量见小。”

    沈庭立刻澄清:“哪有,只是现在不好喝醉,你家那缝隙古怪,要是真突然爆发了,我得保持清醒。”

    这理由光明正大,说起那道缝隙,夏暝烨的脸色凝重了三分,说:“我刚才去看了,庭哥的手段比我更彻底些,暂时还没动静,说不定已经了了。”

    “希望如此。”沈庭心道,但愿是我多想,你也别做手脚。

    他拿起碗,先深深一嗅,浓香里若有似无的甜意,光闻便知是好酒,再喝,入口豪冽回甘绵长,饮下去浑身暖融,如同吞下一口熨帖的火,不断饮下火势更烈,似要淬出一把刀来。

    果然是陈酿的秋叶侬,少见又金贵的品类,极少流出中京,他也只喝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沈庭不太确定地问:“这秋叶侬得有二十年了吧?”

    秋叶侬越陈越好,这一坛子得什么价?

    夏暝烨陪饮一杯,笑意更深,纠正道:“二十五年,再久,一时买不到。”

    三山四水本就多名酒,很少追捧其他地方产的,为何要临时购置?

    不必问,沈庭记性好,几乎立刻想起当年旧事:一大一小躲在破庙中,看的是满地鲜血,喝的是天上雨水,聊的是四方美酒。

    “中京天子脚下,富贵豪奢,不过酒嘛……大都甜兮兮的没劲,唔,秋叶侬除外,就是稀罕得很,难喝到。”

    沈庭按下思绪,转了转酒碗,道:“可惜眼下是春天,不应景,倒是听说南沚有种好酒以春为名,产量极少,极甘冽,我还没喝过呢。”

    夏暝烨莞尔道:“是伤春景?是得再等上几日。”

    沈庭眉梢一动,问:“没有陈酿的吗?”是有多稀罕,连夏家这样的地头蛇都弄不到。

    “没有。”夏暝烨眼眸深深,“春光易逝留不住,这伤春景需得每年春末酿,次年春日开,时间或短或长都失了滋味,我也没那份功夫酿许多,一年十来坛,自家尚不够用的,也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名头。”

    这下沈庭真惊讶了,直道:“看不出来啊你,我这样的酒鬼还没亲手酿过,你倒是……好几年了吧?”

    夏暝烨脸上闪过一分得意,又迅速压下,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

    他慢慢一眨眼,忽的一笑:“庭哥逃跑之时亦不忘杯中物,我好奇。”

    嗯?

    沈庭反应过来,原来夏暝烨也记得。

    夏暝烨似不经意地晃了晃右手臂:“庭哥,多谢你还肯来帮我。”他直直凝视沈庭,瞳孔盈然似有水光。

    此时新月已升灯笼亮起,光也朦胧,水也朦胧,沈庭乍一看,还以为他要哭,一时间感觉复杂又怪异。

    他本是要来杀人的,只杀了原定计划的一个,另一个却在这里诚心诚意的道谢。真是满腔滋味难以言说,沈庭心想,你小时候真是要可爱一百倍。

    这么一想,沈庭眼前浮现一张漂亮小脸,五官鲜妍,精致苍白,一看就气血不足,乌黑眼珠似两丸黑石浸泡在水银里,乖巧可怜极了。

    拜先前补眠时惊梦所赐,他以为早就遗忘的面容此刻清晰如昨。

    七年前夏二姑放榜,明徵牵线做保,沈庭来到夏家,他还是第一次保护一个奶娃娃。

    对,那会儿夏暝烨就是个娇娇气气的小娃娃,幼弱得很,音色和小身子一样稚嫩,细声细气说自己已经十三岁,可沈庭怎么看都觉得他才八九岁,而且精力缺缺,哪有一般小孩的闹腾样子,也不知夏家是怎么养唯一的小少主的。

    若按常理,自然是金尊玉贵、百般呵护,可若真的上心,怎会轮到姑小姐请外人来贴身保护?而且自进门一路行来,要沈庭处处谨慎避人,又是在躲避谁?

    大家族内宅总有阴私,沈庭一向不关心不牵扯,可一瞬间,透过孩子清亮惶惑的眼瞳,和暗夜里稀薄的一点月光,他敏锐的直觉仿佛触到了更深、更浓的黑色。

    他就知道这么丰厚的酬劳不容易挣,好在他的保护对象比想象中好伺候多了,乖巧懂事又配合,非常省心,两人相处融洽。

    十三岁的夏小公子对自己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十分好奇,渐生依赖,亦步亦趋,以至于离开时不肯放人,眼泪吧嗒吧嗒掉,打湿的枝头花朵一般,沈庭颇有种不经意间辣手摧花捅娄子的窘迫,连忙哄他还能联系,再三强调秀河联络点。最终,夏二姑与冬池掌事一左一右,总算半哄半劝拉开了。

    很长时间里,夏暝烨在沈庭心中,就是这么一副雨打娇花似的形貌,像某种天真弱小软乎乎的动物幼崽。

    但那只是以前。沈庭饮尽碗中最后一点酒,对面的夏暝烨是二十岁的青年人,从容自若,意态闲适,绝非当年那个稚嫩柔弱的小孩。

    时间无尽冲刷,他在自己身上没有多大感觉,可眼下看着这个熟悉过的陌生公子,沈庭清晰感到了何为岁月。

    那是整整七年。

    不过好处也有,长进了——仔细瞧瞧,没哭,夏暝烨一滴泪没流。沈庭松了口气,手一翻将酒碗反扣在桌上,哈哈两声一指酒壶,道:“自然要来——那你可得了滋味?”

    夏暝烨点点头,又言辞热忱提议道:“酒再好,独酌亦无趣,过几日正巧是我生辰,庭哥,不妨多等一等,到时伤春景也好了。”

    按说此言正中酒鬼下怀,沈庭却没有一口应下,他垂眸,夕阳将末,最后一缕黯淡阳光拢在青瓷碟边缘,凝成一道细长锐利的边。

    多锐利,恰如翻飞不止的寒铁锁链。

    ——庭哥,过几日第一批伤春景就酿好了,不留下来尝一口吗?

    ——那你送我一件生辰礼吧。

    沈庭掩下眼底一份冷意,温和反问:“说来这是你二十岁生辰吧,怎么还不开始准备?”

    家主及冠之年,怎么大操大办也不为过,可这一天看下来,夏家众仆从井然有序,依旧日常生活,并无多余动作。

    夏暝烨摇摇头,带着点黯然道:“家里只剩我一个,其他旁支远亲也没什么好见的。”

    “你一直足不出户,可知江湖上如何说的?”不见旁支远亲,也有江湖侠客门派世家,偏偏夏暝烨大好青年一枚,却如深闺弱质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往好了说是低调,不好听的那真是什么都有。

    夏暝烨毫无触动,只道:“旁人口舌,与我何干。”

    又问:“说来,庭哥的生辰是何时?我还不知道呢。”

    沈庭挑了几筷子三鲜丝,细细嚼了,这才道:“九月初四,早着呢。”

    他主动聊起今早那一出乌龙,将话题转向了武学。他不问夏暝烨为何大清早的独自在小院,夏暝烨也不问他为何来的这么早这么急,两人只聊那短暂的交手。

    夏暝烨的目光终于从沈庭脸上移到右手手腕,说着说着笑起来,“其实我当年就想问了,庭哥,你的刀一直没刀鞘吗?”

    “没。”沈庭心道用鞘多麻烦,每次用还得先掏出来。

    好吧,他清楚这理由站不住脚,怎么其他人就不嫌麻烦?

    其实是那块云铁就那么点大,另造刀鞘坏得太快,沈庭心一横直接弃鞘,十多年下来居然也习惯了,铁与肉浑然一体,拔刀还更快些。

    “那……上面刻了个晚字,铸造师的名?”这问的就更小心了。

    沈庭乐了,“你足不出户还能听一耳朵八卦流言?还铸造师的名,是说红颜知己的名吧!这是我师父亲手打造给我的,可没有什么刻字。”

    他摸摸右手腕,隔着衣袖传来刀身坚实的触感,一时悠悠,说:“师父一直劝我忍心耐性,宜晚不宜早。”

    这就是晚刀来处,哪里有什么绯闻隐秘可言。

    非说有,大概是那块云铁本身。不过两拳头大,重得很,黝黑黯沉到似乎能吸收光线,据说被供奉在寺中百余年没动弹。

    他当年执意出山寺,临行前,明灯大师亲手取下佛前云铁,再亲自炼制成刀,轻便纤薄,极度锋利。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可一入江湖,岂能不沾血?明灯大师既希望他能更好的自保,又希望他动手之前,想想这云铁上供奉的百年香火和他自己十多年诵经之声,轻易莫开杀戒。

    指尖转向夏暝烨,一点,沈庭笑道:“这些年我这把刀砍不了的可不多。当初我见你手上血乌丝,只当是夏二姑送你防身的小玩意儿,精巧有余,威力欠缺,却是看走眼了。”

    夏暝烨颇有几分被夸赞的羞涩,“二姑姑千方百计为我寻来,说是天下最适合我的武器,自然要好好琢磨,从拿到之日起,这些年我从不离身。”

    他有些可惜,忍不住道:“若还有那石头,正可以给你做个刀鞘。”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