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秦女
瑶光寺千手观音殿旁边，有一排精舍。素音带着段连进到里面，也不点灯燃烛，只倒了杯清茶请他隔席对坐。
段连见她熟门熟路，这精舍应该就是她的居处。想不到她年纪轻轻，待遇倒是很高，不免好奇更深。
素音微显局促，低着头不敢看他，虽然精舍内光线昏暗，段连也能察觉她羞窘模样。
寺中向来没有男子进入，小尼姑恐怕好几年也看不到一个异性。何况是深夜将人带到寝室，这行为不可谓不大胆。
但段连仿佛偏爱看她难堪，就是不主动说话。
那个刚才还放荡不羁的道士，突然变成了寡言君子。
这种沉默没持续多长时间，素音开口道：“阿离是大梁皇女，排行第六……”
段连虽感觉惊讶，但也不难想象，一个俗家女子，深更半夜在皇寺内登塔焚香，身份必定尊贵。
原来六郡主陆离，竟是这样一个性子。
“弟子俗家姓姚，十年前来到洛阳，本是……秦人。”
段连又是一惊，脱口道：“你是亡秦宗室？为何要出家？”
素音自嘲一笑道：“秦国先皇当年最信佛教，不远万里从西域迎回鸠摩罗什大师，在长安讲经弘法，所以宗室大多懂点佛法。弟子亡国之女，没脸享受荣华富贵，自愿皈依佛门。”
段连又道：“看你年纪也就十六七岁，当年就这么大主见？”
素音咬着嘴唇低头不答，段连也没追问，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
“广平王，弟子可否求你，莫要烧毁我寺佛塔殿阁？”
“噗！”
段连一口茶喷了满桌，瞠目结舌道：“你怎么知道，我，这……？”
素音抬袖子擦擦鼻尖，温声道：“大王不必猜疑，弟子从未见过您，也并非提前料知您要来，寺中更无她人知道您身份。这都是弟子猜的……”
“猜的？你说说如何猜到的。”段连又感觉有些失态，怎么反而不如个小尼姑城府。当下端正坐姿，淡淡问道。
至于溅到她身上茶水之事，只好装作不知。
“大王相貌一看就是鲜卑人，并且少年英俊，行事大胆……近日都在传洛阳来了个魏国人，名叫段连。到处纵火，专门烧佛寺佛像。初时弟子还不敢确定，等到您说喜欢玩火，就确信无疑了。您就是这两天名震洛中的北魏广平王。”
段连道：“等等，段连是段连，北魏广平王已经被炸死了，你为何说我就是……”
“朝廷是没有宣布广平王死讯，但确实有消息称四夷馆炸死的是魏国藩王。但阿离可不是一般人，她自然能掌握真实情况。弟子再结合您的名字，还有前后发生的事件一联想，段连必是拓跋连无疑。试想啊，北魏怎么安排的这般巧，同时来了两个名字都是‘连’的人？一个在爆炸中丧生，另一个立刻绑架十三郡主，分明是金蝉脱壳之计。”
她一时自负聪明，只顾炫耀如何判断出事实，没有忌讳喊了拓跋连三字。
段连倒不计较这些，笑着叹道：“难得你这么机敏，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大王此计虽妙，但有心人一猜就中，怎么会因为这个就杀我？弟子请您来此，其实还有一事拜托。”
“哦？你且说说我这假死脱身之计有何妙处？”
“大王，您是考教弟子吗？此计妙处就在于，即使梁国朝廷知道大王未死，也要慎重考虑‘段连’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如果认定广平王没死，那么这一切恶事就都是魏国藩王对大梁的挑衅，必将被上升到两国对立的层面。如果承认广平王死了，就要承受魏国的责难，弥补护卫不周的过失。而且不擒住大王，又如何证明死的不是广平王？如果公开说广平王就是‘大盗段连’，那朝廷颜面何存，洛阳诸公颜面何在，凌云阁颜面何在？就这么放任您逍遥法外，继续惹是生非？”
段连听她喋喋不休，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这小尼姑刚才矜持害羞，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不愧是常年念经的人。
素音见他发笑，也有点难为情，但还好他并没有介意自己的“用词不当”，只得陪着憨笑两声。
等段连停下笑，她又说道：“大王，您能否答应弟子所求的两件事？”
段连故意调侃道：“小师太除了那尊大佛，还有什么牵挂之事，牵挂之人吗？”
素音道：“弟子确实有一牵挂之人。今天傍晚，她托人捎来口信给我，可能遇到些麻烦事。弟子是想请大王护她平安！”
“哈哈，小师太没说错吧，我一个被满城缉捕的人，怎么护别人周全？就算我有这个本事，又为什么要保护不相干的人？说不定我更愿意他早早死掉，小师太就不必挂念了。”
“大王在洛阳闹得天翻地覆，至今还能安然无恙，肯定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背后支持。所以弟子相信，您一定有办法的。”
“呵呵……”
“大王……”
“不救！”
素音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干脆，低头沉寂一阵，又道：“大王是身世可怜之人，我那姐姐也是如此……”
“等等，你要我保护的人是女的？”
“对呀！不然呢……”
“哈哈，你姐姐在何处？本王，呸……本道爷这就去送她出城，保证她安度晚年，此生平安无事！”
“大王，我姚青姐姐才二十二岁，现在就提安度晚年，是不是早了点？”
段连咳嗽两声，端起茶杯想要品茶，想起刚才喷的都是口水，又放在桌上道：“你这茶太过寡淡，等改天本道爷送你二斤好的。”
素音掩口轻笑，言道：“大王自然是喝不惯寺中粗茶……我那姐姐名叫姚青，也是十年前来的洛阳。她住在治粟里西南第二街西头第三家，您去了可持此为凭，就说是素音托付之人。”
她说着话从领口衣衫里摘下一枚白玉佛像，双手递给段连。脸皮火辣辣的发烫，轻轻咬着嘴唇，没来由心神微荡。
段连将玉佛捏在手掌摩挲两下，又调笑道：“小师太就不怕所托非人，误了……大事？”
素音垂着头，声若蚊蝇：“弟子相信，大王胸怀大志，一诺千金，绝不会辜负我……们。”
段连哈哈大笑，却听得窗外有个中年女子声音斥道：“素音，枉我向来看重你。竟敢如此不守清规，半夜与男子密室厮混！还算是佛门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