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伤逝
段连抢上去扶住周奶奶,但见她双目紧闭,额头大汗涔涔,不出所料是损耗过度之象。
再一探脉搏,竟然心脉俱碎,脏腑震裂,决计活不了啦。
估计是最后胜高长生那一下拼尽全力,以致真灵耗尽,寿元就此将消。
陆小五帮忙将老人抬回屋内,两个小孩却只顾扑在周大身上嚎哭叫喊。
段连摸到身上藏着的蓝丸,犹豫要不要喂奶奶服下。服了勉强撑一半日,不服又怕难捱到天明。
周老太躺在榻上歇了片刻,费力地睁开双眼,先用手握着陆小五捏了捏。陆小五赶紧点头,表示一定照顾好两个孩子。
她又望向段连,眉目间一片慈爱,嘴角还挂着微笑。
段连又何尝不把她当作亲人,只是此情此景实在笑不出来。
他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未曾体会过父爱。十四五岁又痛失慈恃,每日全心算计,生存于尔虞我诈之间,苟全于朝野倾轧之下。
今日先遇到景乐寺湛爱师太,虽只寥寥数语,但师太竟然为他舍弃性命,着实在心内留下极深的印痕。
后来又遇到周奶奶,两人促膝恳谈半日,将前缘旧事剖析分明,段连感觉就像在亲生祖母膝下承欢一般。
周奶奶既是母亲故国之人,又曾经与母亲朝夕相伴,从她身上隐隐寻到了一丝舐犊的温情。
岂料天不假时,第一面竟成匆匆别离,完全没给他留下消化的功夫。
不论是湛爱师太还是周奶奶,都是在天上的母亲留给自己的恩义。想到自诩聪明果决,却两次受母亲托庇才侥幸逃生,心中更如被铁索绞缠一般疼痛。
段连趴在周奶奶肩头泣不成声,眼泪如秋雨打残枝,绵绵不绝地濡湿了灰布旧袄,浸润老太太颈下银丝,让室内的月光也冷了几分。
陆小五不忍见此生死离别,低头去了院中,将两个小侄从尸身上拉开。
又卸下旁屋一扇门板,把周大小心安置平整。
周老太精神忽而好了几分,抬起手背蹭着段连头顶,蹭了不知几十下,才道:“公子,生死有命,寿数天定。你何必这么悲伤?”
段连只是哭,却不知如何接话。
周老太又道:“你该走了!做你该做的事……”
段连想起这话湛爱师太早间也曾说过,不由哭得更加悲伤。
“赵太监肯定不能善罢甘休,这里不安全……”
段连充耳不闻,早将那些险境都抛在九霄云外。
“公子,教你武道的师傅……莫不是姓贺?”
段连茫然抬头,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师傅姓氏,机械地点了点头。
“哈哈……”周老太豪迈一笑,像极了刚才力敌摩云手时的气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公子你好好活下去,任何鼠辈都伤不了你的……”
段连纳罕道:“奶奶认识我师傅?您在燕国时姓名如何称呼?等以后见到师傅,我帮您带话……”
周老太望着屋顶又是一阵大笑,不知听没听到段连所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奶奶,奶奶……”
段连轻轻晃动着她胳膊,还想追问她真实的姓名。
周老太笑着笑着突然僵住,眼中光华以目力可见的速度消失,脸皮肌肉也瞬间塌落,竟然就此溘然长逝!
段连拼命咬着嘴唇默不作声,直到血迹渗入齿缝,整个人看起来与鬼魅也无甚差别。
他猛然扯过一张棉被,整齐地盖在周奶奶身上。然后迈出屋门,再不看陆小五与周家儿子一眼,坚定地离去了。
段连大步往东行走,踩着铺满慕义里街巷的月光,向铜驼街义无反顾走去。
两侧树影里多有鬼鬼祟祟的眼神投来,诡谲的气氛仍未消退。
出了慕义里,跨过铜驼街,东边就是四夷馆。
高长生不是说赵太监在等他吗,李怀素也在。
若是早点跟他过去,周奶奶也许就不会死。如果不躲躲藏藏,也不用害得周家家破人亡。
段连胸中气血翻涌,心底恨意滔天。
他只想去坦然面对赵太监,面对李怀素,将这一切都做个了断。
去他的天下一统,去他的千秋伟业!老子反正活不了几天,留给别人发愁去便了!
他发现越走心里越空明,越靠近铜驼街身上越轻松。
早知道这种感觉如此奇妙,就在永宁寺塔不下来好了。
不对……想到陆芷那丫头,段连不自觉微微一笑。如果真能与她像兄妹一般相处,那该多好。
前面已经能看到坊门,铜驼街只在眼前。
段连抬眼瞅了瞅枝头的明月,又想起卑田院那两个团饼的滋味。
真正的陆家人应该都在品桂花酒,吃团饼玩花灯吧……
段连一只脚刚迈过慕义里的坊门,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鹤唳。
鹤鸣之声悠长连绵,从南至北划破长空,自天上倏然降下。
段连想要抬头,恰在此时胸口如遭重击,那该死的蓝丸之毒又发作了。
八尺长的身形摇晃欲坠,深棕色的乱发随之摆动。更糟糕的是还穿着一身僧袍。
飞到近处的仙鹤嫌弃的张张嘴,发出短促的呜咽声。
但还是两翅一挟,将段连驮在背上,优雅地转个圈又往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