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旧怨
段连与陆小五、周大三人找来院中旧木板、破席子之属,将后墙上的洞临时封起来。
好在如今天还不算太冷,勉强挡挡夜风,待寻了泥瓦匠再重新砌砖修补。
本来以为将近中秋节,好歹要过了节才好找匠人来弄。
周大坐不住,立马又去里坊中找熟人商量,看明天能不能就过来帮忙砌墙。
三个小孩对破洞很是新奇,也不在院中玩了,只围绕着两床木榻跑来跑去,好像找到了不得了的新世界。
陆小五询问周母,她老人家却并不吃粥,陆小五只得收拾空碗,蹲在屋内边喝边看着孩子们。
周母拄着藤拐杖走到院里,好像是被孩子们吵闹所烦。
段连只好跟出来,搬了把胡凳请她坐下,言语间尽情宽慰,生怕老人家吓出病来。
聊了一阵,老人家话头打开,有意无意询问那个城中大盗之事。
段连敷衍了几句,忽然问道:“您老认识湛爱师太?”
老人家身子一晃,连忙双手抓紧藤拐杖,只是眼泪却控制不住溢出来。
段连刚才与周大讲出湛爱名号时,屋内的声响就引起他注意,所以才有此疑问。看她如此,心中也不禁戚戚,至于其他的话也不好急着追问了。
只得靠着墙坐下说道:“湛爱师太慈悲博爱,对晚辈很是照拂。不,应当说有大恩于我。可惜竟被景乐寺一群恶尼所杀,这个仇我早晚要报!”
周母蒙着脸呜呜哭泣,许久才道:“小伙子,你能否详细跟我说说,湛爱师太到底是怎么死的……”
段连心一横,于是把夜来受伤,蒙师太收留,清早与寺中尼姑起了争执,自己一怒之下放火烧了金像辇。寺中主持赶来,两人动起手。湛爱师太舍身相救之事原原本本讲述一遍,没有任何隐瞒。
末了苦笑道:“老人家,想必您也听出来了,在下就是那个‘大盗’。不过您放心,我只是暂时停留,天黑就离开,绝不敢伤害周大哥和孩子们!”
没想到周母并未惊慌无措,反而伸手摸了摸他头顶,轻声叹道:“我姐姐既然帮你,小伙子肯定不是坏人……”
段连差点破防,赶紧故作轻松笑道:“老人家,这您可看走眼了,我乃无法无天一恶徒,肯定算不得好人!”
“难道我湛爱姐姐也看走眼了?”
段连一滞,不好议论死人的不是,只道:“原来您与湛爱师太是姐妹,早年也在景乐寺出家吗?那周大哥……?”
周母伸手敲他一记脑壳,看看周大并未回来,屋内也吵吵闹闹,低声诉说道:“老身与湛爱本是燕国人,自幼情同姐妹,后来我嫁人,她却做了尼姑……等到燕国败亡,为避兵祸来到洛阳。洛阳人信佛虔诚,不得已姐姐暗中接济,养活着我母子。只是大郎一直不知道,等他长大去从了军,就更没心思管这些事……那时老身经常去景乐寺,说是烧香拜佛,不过为了能与姐姐说说话罢了。”
段连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因由,也难怪她听闻湛爱噩耗,控制不住打碎了家什。
又起个话头说道:“原来你们是燕国人!我母亲也是燕国人……”
周母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河北故国,仰着头道:“唉……我们姐妹就像秋蓬一样,前半辈子飘零无依,老来才安稳了几年。平生基本没过什么好日子,只有在故燕国时,得郡……姑娘照顾,还算享福。”
段连听她谈吐,必然也是见过世面读过书的,想起方才幽谷子在时的一幕,不由问道:“老人家,您年轻时拜师习过武?”
周母瞥他一眼,眼中骤然闪过一道精芒,与她老态龙钟的样子天壤之别。只是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有气无力道:
“小伙子想多了,老身与湛爱姐姐年轻时倒是读过几年书,至于武道嘛,她或许是懂的,我可不行!”
段连笑道:“原来您与师太一文一武,想必文章做的定然灿烂!怎么没教周大哥考个进士为官去?”
周母温声笑道:“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要是老身会武,还能让人把我墙给撞塌了?”
段连笑着点头默认,心里对这个僻居城南的老太太没来由多了一丝敬畏。
周母接着道:“本来老身听闻湛爱姐姐去世,心中十分悲痛。但听你所言,她乃是悟得大道,甘心受难,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接引成佛,该为她高兴才是……”
段连没明白为何要高兴,还待再问。猛然感觉脚底泥土之下似有活物游动,不免如临大敌。
只见他起身连踹几脚,好似孩童故意踩踏蚂蚁一般。
周母道:“小伙子,脚蹲麻了不成?”
段连不睬,腰间软剑飞出,照着院中泥地乱扎,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表情极为认真。
周母又道:“你要犁地也该去南墙下,总不能在家门口种菜畦吧……”
段连仍是对着泥土使劲,一会儿走到门口跺几脚,一会飞剑刺进土里,深及尺余才收。
周母见他将院子弄得坑坑洼洼,沉下脸用藤木拐杖使劲顿了两顿:“小伙子,你有完没完?”
说也奇怪,地底下的动静忽然消失,段连屏息凝神四下观察,再也找不到任何声息。
他走到周家老太身旁笑道:“奶奶,你家院子以前闹过鬼吗?”
周母听他喊“奶奶”,眉开眼笑地道:“乖孙儿,说的甚话!可不要吓唬奶奶。”
段连看了看屋里陆小五,还在哄着三个小孩玩闹,此时日影西移,屋内光线有点暗淡下来,他们却在后墙那透光处玩的不亦乐乎。
周老太摆摆手,让他靠近过去,神秘兮兮道:“乖孙,你姓段,你母亲也是燕国人?”
段连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点头道:“对啊!我母亲姓段,所以我也姓段。”
周老太手中藤木拐杖一下没拿稳,啪嗒落在地上,眯起双眼凝视着段连,好像真的在打量自家孙子一般。
段连捡起拐杖递到她手里,心中微感诧异,打趣道:“奶奶,这才发现我长得齐整啊,要给我说个媳妇吗?”
“怨不得,怨不得……”
段连更加惊疑:“怨不得什么?奶奶认识我娘亲?”
他语音颤抖,提起“娘亲”二字更是抑制不住热泪盈眶,难道老天有眼,今日让自己来此,竟是引荐一位娘亲的故人!
周老太扶膝感叹:“我那老姐姐眼力比我强啊,老身竟然这会儿才看出来!”
段连一把抓住她干枯的手道:“奶奶,您真认识我娘?湛爱师太也……”
周老太忽然嚎哭一声,双手扔掉拐杖将他揽在怀里:“我的孩儿啊,没想到二十年过去,还能见到郡主的骨血!”
段连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她怀里恸哭流涕,口里只是奶奶唤个不停。
他们哭声惊动了陆小五,一颗光头悄悄探出来看看,又赶紧缩回去关好门,一句话也没多问。
谁都没注意,隔壁来玩耍的小孩从西边床榻下捡起一枚黑乎乎的铁牌牌,悄摸塞进了怀里。
哭了一阵,段连细问根由,一老一少又哭又笑说了半晌,才终于把几十年的旧事说清楚。
原来这老太与湛爱自幼一起长大,都是河北燕国人。她们儿时家境优渥,所以都知书识字。
随着燕国慕容氏第一次灭亡,二人命运突变,周老太嫁人生子,湛爱却落发出家。
后来慕容氏复国,河北再次掀起战乱,周老太丈夫孩儿都身死命消,只剩孤单一人投靠了段连母亲家族。
段家是燕国贵族,段连外公复国时屡立战功,封为异姓王爷。她母亲也有郡主头衔。
周老太因为有点文化教养,就在府里伺候郡主,也就是段连的母亲。
期间不知如何收养了周大,娘俩在段府过得倒也自在。
湛爱师太那会还不叫湛爱,不过也很得郡主照料,所以常有报恩之念。
只是二十年前燕国又面临亡国险境,慕容氏皇族封段连母亲为公主,命她和亲北魏。
周老太年纪大没有跟随,与郡主的恩情却并未割舍,难免日日忧心。
不过后来燕国还是被魏国所灭,周老太那时才改姓周,带着周大与湛爱一同来到洛阳,隐姓埋名过起普通生活。
周大年长从军,在阵前失去右手,退伍后也没有娶妻,收养了两个同袍孤儿。又买来度牒混进寺庙,日子勉强还算温饱。
这样论起来,父子两代都是从外收养,不得不感叹命运轮回。
周母与湛爱师太虽在洛阳,也一直挂念段郡主在魏国处境,听说她生下一子,先帝亡后幽居广平。
那时候两人都已年老,下不了去敌国的决心,只能日夜祈祷,希望郡主与小公子平安无恙。
几年前段郡主身亡,听闻小公子在魏国混的还不错,也就把这心事慢慢淡了。
没成想段连因缘巧合出现在景乐寺,湛爱师太兴许看出了他们母子容貌相似之处,所以才舍命相救,这一节段连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段连讲述幼时经历,讲母亲与他相依为命的那十多年发生的趣事,眼神中浮起一层神圣的光来。
母亲教他识字、读书,要他锻炼体魄,给他讲故事,说笑话,却从来不提故国往事与战火硝烟。
又讲到师傅从仙山寻来,教授他武艺。还说师傅与娘亲是天下最美的两位女子。
接着又讲四年来经历的种种艰危,甚至连北燕铁世文追杀无果,终于死在永宁寺塔上都没漏下。
段连从小没什么亲朋,如今自知命不久矣,对这位老奶奶真是言无不尽。
天光大黑,院中没点灯,只有屋内陆小五陪着周大、周二说些打仗的故事。
隔壁的小孩已经回家,一切宁静的就像洛阳城里十万户百姓绝大多数院落中一样,只是仲秋时节普通的一个夜晚。
周老太听他讲到北燕的事,思索片刻道:“北燕本来也是慕容氏子孙所建,后来被冯氏窃取权柄,自己做了君主。这个铁世文什么来头,我不知道,但北燕朝廷追着公子不放,老身恐怕能猜到一二……”
段连自然知道燕国亡国后,慕容氏在辽东建立了北燕,在山东建立了南燕。
南燕被南朝萧氏所灭,北燕虽还名为燕国,但其实已经被权臣冯氏所取代,慕容氏血统早已消亡殆尽。
他虽与铁世文打过几年交道,但确实不曾明悟,这其中到底是因为什么。
听周老太所言,脸色郑重地问道:“奶奶快说来听听,兴许就让您猜对了!”
周老太正要细说,猛听院外不远处周大声音喊道:“五哥,快带我娘走!啊……”
伴随着“扑哧”利刃入体的声音,周大似乎重重扑倒在地。
同时四下兵甲铿锵,脚步声密集响起。
段连心头一沉,光顾着和周奶奶讲古,被军士包围了都不知道。
“陆武,躲在里边别出来!”段连连忙架起周老太,两步跨进屋内,将她托付给陆小五,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
周老太只喊出一声“儿啊”!便不情不愿被推进了屋里。
段连想想不对,又开门把陆小五拽出来,一手掐着他脖颈,一手抽出腰间宝剑。
陆小五被掐的发不出声,好歹他知道段连修为极高,也不敢反抗,只是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此刻月上柳梢,院子整个浸在冷冷的银光中。
段连再转身看时,墙头、大门口、屋瓦上,一齐涌进数不清的玄衣武卒。
明月清辉下,可以分明看到有的钢刀出鞘,有的弓弩上弦。
但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是将兵刃对准段连,摆好了天罗地网之势。
段连冷笑一声,就凭这些喽啰,便想困住小爷我吗!
门口又缓步走进一人,此人白面无须,三旬左右年纪,身穿大红广袖长袍,头戴三山冠。
居然是内廷太监亲至!
段连打量他两眼,忽然想起一个名字,脱口道:“摩云手高长生!”
来人正是在龙亢公府接走陆芷的高太监,他双手微垂身侧,也在观瞧段连。
陆小五终于明白怎么回事,赶紧嗬嗬叫了两声,意思是自己乃被挟持的人质。
他隐约听到了周大的喊声,但并没看见他人影,如何猜不到好兄弟恐怕已经丧命。
为了周家上面七十老母,下面两个孩童,他暗自佩服段连反应之速。也明白应该演好这场戏,才能保住周大全家性命。
高长生轻叹一声,拱了拱手笑道:“广平王,你让咱家好找!”
段连冷冷道:“摩云手号称从不离宫门半步,怎么有闲情跑来了四夷里?本王好大面子呐!”
高长生自嘲一笑,又道:“老祖宗想请王爷屈尊一叙,如今就在四夷馆中……可否赏咱家个脸面?”
段连奇道:“哦?赵太监在四夷馆?”
“不错,老祖宗正在欣赏王爷昨天的杰作!还有一位姓李的公子作陪,说起来,广平王应该也认识。”
段连大惊失色,宝哥被赵太监拿住了?
当下心思电转:宝哥是为了帮自己实行假死脱身之计,才在四夷馆引爆了火雷。
虽说也跟北凉王子仇怨有关,但男儿汉岂能置朋友生死于不顾!
于是一把将陆小五推开,提着宝剑走到高长生面前,看也不看屋顶墙头明晃晃的刀箭,从容言道:“既然如此,敢不从命!”
高长生大喜,连带四周的武卒也都如释重负。这个魔头肯听话,少了许多折腾,今日一劫竟这么轻松度过了。
谁知正堂屋门倏地拉开,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怒目喝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