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遗种
赵太监没有回宫,却出现在内城治粟里中。
治粟里紧靠东阳门,与兵器府南北相望,距离并不算远。
此里坊为仓司官员与眷属所居,也就是典农、籍田、太仓三署与司农寺官员的聚居社区。因为隔着一条御道,北面就是这些官署。
这里算是内城东面权贵较少的一处地方,里中也有寺院。
但赵太监不是来找某位官员,也不是来烧香拜佛,马车反而停在里中西南角一座不显眼的院落前。
此时马车中另外下来一人,此人身上半旧长袍不太合身,头上还罩着一块黑布,被小内侍扶着跟在赵翁身后。
赵太监亲自上前拍响斑驳的大门,不一会儿就有位年约四旬的妇人开了条门缝张望。
一见门外阵势,妇人慌忙大开双扇,敛纫施礼道:“赵翁,您怎么来了?”
听她说话,竟然是认识赵太监的。
赵太监呵呵一笑:“咱家来看看姚大娘子,方便否?”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神色,看了看他身后那个被蒙着头的人,身子微不可察的抖了一抖。
却只能笑着道:“赵翁请进吧,奴家这就去请娘子回来!”
“哦?姚大娘子不在家吗?”
妇人已经从门槛内迈了出来,慌慌张张就要出发,闻言回头施礼道:“娘子去昭仪寺吃斋诵经了,这是每天必修的功课……”
赵太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又示意一名小内侍随她同去昭仪寺请回姚大娘子,自己则先进了院中。
这个院子不大,总共只有半亩左右。
北边三间正房,西边两间矮小厢房,东边是一片葡萄架,南边种了棵石榴树。
赵太监从东南角的门洞内进来,转过照壁首先看到枝头沉甸甸的葡萄。
他仰头站在葡萄架下,脸上有难以捉摸的笑意:“明天又是中秋了,一年一年真快呀……”
这话不知是对小内侍们说,还是对那个蒙着头的人讲,总之没有人回应他。
赵太监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道:“皇嘉四年,大军入长安,皇爷带回了姚家娘子,当时才十二岁。唉……一晃又是十二年过去了。”
说完这两句话,赵太监再没有别的言语。小内侍搬来一把高脚竹椅,让老祖宗坐下。
几人就这样静静地待在小院里,直到一炷香后,刚才的妇人又匆匆返回。
她扶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跨过门槛,赵太监从椅中起身,笑吟吟望着眼前之人。
这妙龄女子想必就是姚大娘子,只见她一身灰布缁衣,头发随意挽个散髻,低眉顺目檀口紧闭。
虽然没有言语顾盼,那一举步一抬足,仍然能令见者心头怦然而动。
尽管院子中都是净了身的宦官,唯一的男人也被黑布蒙着头脸,但当她进来时,空气明显为之一窒。
修长的脖颈只露出一段,纤纤素手半掩在袖中,脚下莲足明明似露不露,但就是有一股天生的风流。
这种风流不是青楼乐馆女子的妖冶,也不同盛装丽妇的妩媚,就只自然而然,比妩媚多二分,较妖冶少一分,正正好好得天独怜。
女子先蹲身一礼,微抬起秋水双眸望赵太监一眼,柔声道:“民女姚氏,见过赵翁!”
只这一眼,赵翁身后那几名小内侍不约而同脸皮都变得通红。
“姚大娘子,咱家老来惫懒,竟然有四年不曾来看望娘子。一切可好?”
姚娘子自嘲笑道:“不敢当赵翁如此厚爱。民女每日吃斋念佛,去尼寺中听老师太讲佛说法,没什么好与不好的。”
赵太监也笑道:“女王陛下也信佛持斋,这心境与姚大娘子还有点相同呢。”
“民女草芥之身,如何敢与梁王陛下相提并论!还请赵翁收回此言。”女子不软不硬顶了回来,语气甚是淡漠。
赵太监被呛得一怔,只得道:“罢了,咱家失言。今日来此,是有一人想请姚大娘子认一认……”
说着一挥手,身后两名小内侍将那蒙着头的黑布扯走,露出个青年俊俏男子的脸来。
这人不是别人,竟是跟宇文姬一同被朱龙野藏在乘黄署的李怀素。想来朱龙爷去城南找段连时,李怀素却被宫中太监所得。
姚娘子并未抬头看他,冷冷道:“赵翁这是何意?”
李怀素嘴里塞着一枚大木珠子,没法开口说话,只能呜呜地惊叫,仿佛对眼前的老太监极为惧怕。
赵太监道:“李公子,且请稍待。等咱家与姚大娘子说完话,再请你开口不迟。”
李怀素立刻噤声,乖乖瞪眼望着院中两人,静待稍后命运。
姚大娘子仍然没有看李怀素,走到南边石榴树下,背对着赵太监,竟然丝毫不给这位“老祖宗”情面。
赵太监目光随她移动着,又道:“姚大娘子,此人是西凉国宗室之子,姓李。昨天城中火雷爆炸,炸毁四夷馆房舍无数,还有两位王子重伤,都出自他的手笔。”
原来他已经查到了接近真相的地步,比京兆府、刑部那边要快出许多。
姚大娘子安静地站在树下,不知她在看什么,也不知她表情如何,但始终不发一言。
赵太监继续道:“刚才咱家派人从旧马市将他带出,本想直接交给典校署杨大人。但偶然听说,李公子昨天曾来过娘子这里,咱家怕内中有什么不便,特来请教娘子,是否需要保他一保?”
“赵翁,连你也欺负我这个亡国孤女吗?”姚大娘子忽然转身,脸上清泪两行,肩头忍不住的颤抖。
见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但小内侍们呼吸紧促,就连赵太监也叹息一声,摇头道:
“姚大娘子,咱家绝没有欺侮之意,这是何必呢?只要娘子一句话,咱家现在就可以把李公子放了……”
“赵翁何必戏耍于我!他既然是四夷馆爆炸元凶,如何是民女一句话就能放的?再说,他一个西凉遗民,我却是亡秦野种,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原来这位姚姓娘子竟然是秦国遗民,十二年前大梁灭秦,她被掳来洛阳,一直生活在这天下最繁华的都城之中。
赵太监听她此言,嘴角牵起:“娘子这话恐怕言不由衷了。李公子身负大案,仍然冒险来见娘子,怎么能说毫无相干呢?”
姚娘子眼泪稍减,又低下头小声道:“都是机缘巧合而已,民女来洛阳十二年,从来不认得什么男子,谁知为何他竟贸然来访!昨天也将我吓了一跳……”
赵太监听他说十二年不认识男子,似乎是对生活环境有所不满,只道:“皇朝优礼姚秦宗室,娘子几位表兄也都封侯加爵,本来皇爷当年有意封娘子为郡主。可娘子才十二岁,却有主意得很……若是娘子如今后悔,咱家可以向女王陛下进谏!”
“不必!”姚娘子断然否决,第一次俏脸如霜答道:“民女本不是亡秦宗室,不过长公主私生之女,如何做得郡主?赵翁请回吧,至于这位李公子,要杀要剐,岂是我能作主?”
赵太监没有要走的意思,仍然笑道:“当年南安长公主未曾婚配,生下姚大娘子,长安的确颇多议论。但十二年前皇爷下过旨意,大梁国上下绝不可轻忽娘子,一切按亲王之女规格照应。只是娘子天性素静,坚持要住在这里,拒绝接受任何优待。何况娘子既然日日诵经念佛,更当淡泊虚名,又何必妄自菲薄?”
姚娘子没有争辩,又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他,只是衣衫轻轻颤动。
赵太监忽然道:“娘子认识李公子,不知可见过拓跋连?”
姚娘子情绪忽然又变得激动,转身尖叫道:“我岂止见过魏国广平王,还有什么北燕冯永,胡夏赫连璝,南齐临川王,连同这个西凉王孙李怀素,统统都是我入幕之宾……我跟我母亲南安公主一样,都是水性杨花之辈,未婚产子,风流成性,只要是个男人就勾搭到床上,您满意了吗?”
这姚娘子因为是秦国南安公主的私生女,公主未婚生女大违礼制,在长安时就被议论惯了。
所以后来秦国被灭,她来到洛阳不想再受人嘲笑,选择了远离世俗。身边只有一位保姆伺候,日日常伴青灯古佛。
想必是母亲的作风问题给她留下阴影太深,一听赵太监不但怀疑李怀素与自己有猫腻,还把拓跋连也扯出来,敏感的自尊心终于促使情绪如火山爆发。
“唉,咱家可没说过这种话,娘子何必自甘其辱。不过,娘子日日念经礼佛,对这五国使节的事情,倒也是熟悉的……”
“报纸上都写的清楚,难道洛阳还有人不知吗?”
“嗯,有道理。但咱家却知道,姚大娘子见李怀素,并非因为儿女私情,而是……”
赵太监又将话题转了回来,故意顿了一顿等姚娘子反应。
果然姚娘子一听神色大变,伸出葱白手背擦擦眼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是民女去尼寺时,偶然被李公子见到,起了爱慕之心,才追来家里。”
“李公子虽是亡国宗室,但相貌气度都是上上之选。民女独居此地,平日见的只有尼姑保姆,对他暗自倾心也是有的……但要说别的阴谋诡计,民女确实不曾与闻,还望赵翁明察。”
赵太监却没有被她这自污所骗,仍另辟蹊径说道:“呵呵……咱家并没有说姚大娘子与爆炸案有关,也相信你们见面不是商量什么阴谋。不过听说了一桩陈年旧闻,或许娘子会感兴趣。”
姚大娘子面皮本来就白皙异常,这会儿更加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成了青灰:“民女十二年在长安受人讥笑,十二年在洛阳缁衣事佛,任何陈年旧闻都不想听。赵翁日理万机,还是请回吧!”
赵太监却偏要一吐为快,指着李怀素笑道:“恐怕娘子本不该姓姚,却与这位李公子为血亲兄妹吧?”
“胡说!民女随母姓,二十余年一直不曾去过西凉,连我母亲也没踏足过河西之土。怎会与他是亲……兄妹?”
“娘子别急,听咱家给你讲来,我是如何知道这一桩往事的……”
“我不想听!赵翁,你若没别的事,恕不奉陪。”
姚大娘子一甩衣袖,气呼呼地走进屋内。那位妇人告个罪,也紧随其后关上房门。
赵太监没有拦阻,从她的反应已经猜到大概,自然不需要违抗皇爷旨意,为难这个亡国公主之女。
院中只剩赵太监与李怀素,几个小内侍低头装傻,一个个好像泥胎一般。
赵太监亲自取出他口里木珠,李怀素喘息两口,惊骇望着他道:“赵……赵翁,你怎么知道的?”
赵太监当然不会说,是因为无意中查到拓跋连有可能是皇爷之子,就忽然联想到这个姚大娘子的身世,以及皇爷对她格外的爱护,怀疑这个女孩也是陆家骨血。
派人一查才知,其中另有隐情,竟然是西凉二十多年前早亡太子李谭的杰作。
刚才观察李怀素与姚大娘子的一番表情动作,他更确信不疑。
好在跟陆家没关系,这是赵太监此时轻松下来的原因。
于是他淡淡一笑,重新坐回椅子上道:“李公子,还是说说拓跋连的计划吧,你帮他是想复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