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异常
夜深了,陈留公领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一府两县,还在都督府中“奋战”。
刑部卢尚书昏昏欲睡,御史大夫陆柏闭目养神,只有大理寺卿陆载之端坐一旁,还时不时跟陆七郎闲话两句。
他毕竟是陆氏宗亲,对七郎的工作要表现出一定的支持态度。
八郡主陆薜和九郎陆共幸好早就回去了,不然这会儿肯定要争相抱怨,搅得七郎心情更加烦躁。
京兆府的姚参军和河南县令胡乾坤、洛阳县令裴公民在厅里走来走去,时而低头看看书吏的卷宗,时而跟都督府两位参军插科打诨。
他们毕竟是低阶官员,跟大人们坐在一起不甚自在,又不想太过得罪同僚,只能借公务缓解尴尬。
八关都督府原是洛阳炙手可热的衙门,负责周边八大关隘:函谷、伊阙、太谷、广成、轘辕、虎牢、孟津、小平津的戍防军务,拱卫京师安全。
因天下未靖,北有鲜卑人的魏国,南有萧氏建立的齐国,所以八关驻有重兵。大将军薛典统御,京城留府协调粮饷、兵员、军器各项事务,每年所费糜多,与各部衙门来往密切。
今天因四夷馆爆炸案,突然来查都督府,可以想见这些官吏有多大抵触。
都是保国安民的卫士,现在却变成了里通外国的嫌疑人,教他们如何能有好脸色。
虽然是女王爱子陈留公亲自坐镇,但那明里暗里的挤兑,可是一刻也没停止过。
偏偏大人们都装聋作哑,陆七郎年轻望浅,也不好强用威权欺压这些小吏,所以形成了当前奇怪的局面。
查案的人忍气吞声,小心翼翼,而被查的人摔摔打打,满脸的不忿。
外面雷声隆隆,好像雨势不小。但陈留公无心关注这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烦躁。
各位大人和忙活的书吏也没人去看雷雨,大家都默契的将这天雷当做了不同寻常的背景。
到二更天过,书吏终于将都督府所有火器领用记录,和分配运往八座关隘的记录整理完毕。
书吏将两三页纸交给京兆府姚参军,姚参军不敢怠慢,连忙转呈陈留公。
陆七郎细细看去,上面所记每一月领用数目,后边跟着每月分运出去的数目。每一项都分毫不差。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单从这些明面的“账目”上,不可能看出纰漏。否则这些文武官吏也该卷铺盖回家了。
后面两页纸甚至细化到每趟运输,多少辆车,多少人押运,去了哪座关隘,都清清楚楚。
那录事参军本就是负责这些具体事务,他心里早清楚结果。此刻见陈留公默然不语,带些傲慢地拱手问道:“敢问公爷,可查出了什么问题?”
陆七郎听他开口,趁势将纸张交给身旁大理寺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张无忌,忝居录事参军之职。乃是皇嘉十二年进士。”
这张无忌张参军生得仪表堂堂,讲话声音洪亮。虽然是躬身拱手,那气度仍然不比陈留公弱几分。
“哦?张参军既然是进士出身,何以来了都督府,不该在国子学或翰林院做个清贵之官吗?”
当时天下战乱,大梁国首开科举取士之法,但因读书种子少,且多被世家豪族垄断,愿意科考进身的士子更加少的可怜。
所以陆七郎一听他说是进士出身,便自然想到,该去国子学做个博士,或者去翰林院做个供奉。
养几年声望,再提拔品阶,进入台省部寺,或是外放为县令州府。
提起翰林院,又是大梁首创的新鲜衙门。专门安置文学、经术、占卜、医士、书画、弈棋人才,陪侍君王游宴娱乐。
里边的供奉们虽然闲散,但因为常与天家亲近,多能得到不错的前途。
张无忌道:“卑职虽是儒生,但却仰慕汉之班超,蜀之孔明,如今天下未平,不甘只在故纸堆中白首,因而来到八关都督府,愿投七尺之躯报效国家,为皇爷和女王讨平不臣。”
陆七郎忍不住拍手赞道:“好气魄,好男儿!”
张无忌面无表情,眼神直直盯着他,似乎是问你到底查出了什么没有。
陆七郎淡淡笑道:“敢问张参军,去年、前年火器领用总量,可有记录在册?”
张无忌眼神微变,躬了躬身道:“回公爷,当然记录明白。公爷可是现在要查阅?”
陆七郎点点头,张无忌告罪一声,自去架阁库房取调文卷。
另一位兵曹参军见陈留公咄咄不休,好像非要查出点问题才甘心,不由涨红脸抗声道:“公爷,为何火雷失窃,一定是我们都督府的问题?兵器府那边大量库存都在京中,贼人如果要窃取火雷,不是更方便吗?难道非得是从关隘运进来的?大人们是否去查过兵器府的库房?”
陆七郎被他问得心虚,借着怒气掩饰道:“我等奉王诏而来,这位大人难道在质疑梁王?你叫什么?也是进士出身?”
“石勇信!”军曹参军提高嗓门道:“卑职是个武夫,哪里能做进士!卑职人微言轻,不敢质疑公爷,更不敢不遵王诏。只是替前线的将士抱屈,为薛大将军抱屈……”
一条粗豪的汉子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滚滚热泪,让在场的诸公看了,心中更加纠结。
河南县令胡乾坤忙劝慰道:“石参军,公爷并没有说都督府不忠,也没有怀疑过薛大将军。只是为了洛阳安危,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罢了。我等与诸位大人都知道都督府将士忠贞不屈,石参军何必如此?待查明没有疏漏,自然还大家清白,也免得被有心人说道,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石参军热泪盈眶,委屈得不能再言。
陆七郎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但他何尝不想进兵器府去查,可那孙安固执,母亲也没有下旨,他进不去呀!
厅中气氛陷入僵固,都督府的文书们都面有不平,而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仍如老僧入定。
大理寺卿陆载之这回也没有多嘴,京兆府和其他的官吏垂头不语。只有陆七郎胸膛起伏,脸皮憋得通红。
幸而录事参军张无忌不一时便回来,将去年、前年的火器领用与消耗总结呈递上来。
陆七郎扯手接过,一翻之下眉头紧蹙,脸皮由红转青。
“为何今年才到八月,这火器领用数额就已经与前年一年相当,比去年数目还要大?”
他这句话中气十足道来,似乎是感觉终于拿捏住了都督府的把柄,将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张无忌迎着他目光微笑道:“前方战事瞬息万变,薛大将军依据敌情调用军需。这个恐怕不像居家过日子,能每日精打细算,把花费都控制在一定之规吧?”
“是吗?”陆七郎对上这人不软不硬的话语,总是感觉很不舒服,但偏偏他说的又很有道理,让人没法轻易反驳。
可怜平常机敏聪慧的七郎,今日初次面对意外局面,繁冗杂乱的俗务一下堆在面前,令他几次无从下手,心乱如麻。
张无忌又道:“当然。”
陆七郎也明白,这种军国大事不能依照常理推测,敌人袭扰也不会听你的计划。
如果把每年的武器消耗都限定死,那么今年没有大战,明年战火连天,恐怕就要酿成大祸。
但是他直觉以为,其中必定有问题。或许也感到自己情绪浮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任由心态继续恶化。
于是换个思路问道:“请问二位参军,近三年来八关所遇战事,可有详细记录?”
“有!”
叫石勇信的兵曹参军扬声叫道:“每一年大小战斗,杀敌众寡,牺牲多少,跟谁打仗,谁胜谁负,这些都清楚记录在册,公爷要看卑职立刻去取!”
他也是动了真火,这个毛都没长齐的陈留公没完了,查完火器领用不算,又要查都督府战事记录!
陆七郎刚要下令让他去取,身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
他转身看时,就见刑部尚书卢秋月缓缓起身,笑着说道:“公爷,时辰不早了,老臣约摸已近子时……既然查出了梁王殿下诏命所求,还是先禀告梁王,待明日请了旨意,再查下去为好!”
大理寺卿陆载之也附和道:“公爷,卢尚书所言有理。今日天晚夜深,且已有明白结果,还是先回奏朝廷为是……”
陆七郎深吸一口气,只得拱手道:“二位大人教诲的对,陆由心急了。”
陆载之一听他松口,急忙下令道:“传令,今日查八关都督府火器领用记录一事已毕,请府中暂且封存文档,备女王陛下垂询。各部衙人等散班归还,不得泄露今日大小事情。如有违者,按律严惩!”
“诺!”
众人躬身领命,声浪气氛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