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踪
侍卫罗通和驾安车的车夫追到河渠边,只有杂毛老马,不见贼人与郡主。
车夫在马背褡裢中翻找,罗通张目观瞧渠水上来往船只。
“老刘,你说魏国蛮子往东还是往西去了?”罗通问车夫,言罢不听答言,却见他翻出一把红色药丸,凑在鼻端嗅来嗅去。左手还拿着一张过所。
“老刘,你找着什么仙丹了?这老马有什么好瞧的,肯定是喂了药,一会儿就得死……”
罗通劈手夺过那张过所,上面记载着段连,十九岁,北凉姑臧人,入长安求学。
他看了两眼,知道这必定不是真物,狠狠摔在地上踩一脚骂道:“狗畜生!”
话犹未了,仿佛为了印证他方才所言,那杂毛老马忽然全身抽搐,倒地不起。
看它口吐白沫,头脸青筋暴起,四蹄僵直绷紧。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再难多活半个时辰。
车夫老刘三十六七岁,黑瘦寡言,此刻终于开口道:“我不知道他往东往西,罗侍卫有何高见?”
“嗨!碰运气呗,你往东我往西,接着追……不过得快点,若是离了河渠,就更麻烦!”
“你觉得他往西去了?”老刘淡淡问了句。
“不跟你多废话!我去西城。”罗通烦躁地扳住马鞍,一跃骑上马背,见他还在研究红色药丸,忍不住问道:“看出什么了?”
老刘摇摇头,斟酌着道:“得去东石桥马市问问人……”
罗通看不惯他这窝囊样,一夹马腹调头往西就走,只撂下一句:“别怪小爷跟你抢功。”
“实在是你太没用!”当然,这一句总算他还有点善念,没有直接喊出口。
车夫老刘捡起地上过所,拍拍土塞进怀里,架着驷马安车也往西行。
绕道开阳门过河渠,折而东行,转过内城墙又往北,沿着护城河直上,经孝敬里、昭德里、敬义里、东安里,前方即可望见阳渠石桥。
道东有常满仓,天下赋税蓄聚之地,又叫租场。
租场西有一座尼姑寺,号为明悬尼寺,乃是秦国夫人所建。租场北还有一寺,号为龙华寺,是羽林军与虎贲军合力所建。
桥北建阳里,里内有高台,上有五重之楼,即为旗亭。悬大鼓,挂巨钟,撞之声闻五十里。
旗亭本是魏晋时监察市场的高楼,闻鼓声以开市闭市。如今洛阳大市移在城西,此处只成酒楼宴会之所。
多有文人骚客登高置酒,酣醉赋诗,胡乱涂写于墙壁之上。
建阳里东侧是绥民里,洛阳县衙就坐落绥民里中。
老刘驾车在石桥南折而东行,此桥为汉顺帝时所造,南北各有两根石柱,南边的石柱上有铭文:汉阳嘉四年将作大匠马宪造。
老刘如往常一般扫了眼石柱,刚走过桥东,前面景兴尼寺中忽然传来丝竹之声。
老刘皱眉往右前方看了看,又是尼寺中那具三丈高的金像步辇出街游行。想来是奉哪位贵人之命,要去华林园献宝了。
这景兴尼寺乃是阉官所共立,造此金像步辇,上施宝盖,去地三丈。内供描金菩萨像,像以沉香木刻就。四角垂挂金玲、七宝珠,图画飞天乐舞,就像云表仙室降临。
每次出街都由百余名羽林扛抬,一路跟着丝竹伎乐,所费皆宫中支给。
老刘抖抖缰绳,快速从路北赶过,直入东石桥南面的旧马市。免得挡了金像辇道路,惹来贵人责骂。
建阳里东南即对着魏晋时马市,如今成为太仆寺屯养御马之所,多有驯马良师。
相传嵇康受刑,就在此处。
当年司马昭斩嵇康,三千太学生请愿,震动天地。嵇康临刑神色如常,从容抚琴,再奏一曲广陵散。
然后被斩于此,终年四十岁,广陵遂成绝响。
建阳里中有璎珞寺等十座寺院,里内两千余户,男女士庶皆信崇三宝。众僧尼利养,皆百姓所供,最是香火鼎盛之乡。
每当经过里外,都能听到诵经声,闻到檀香味。
老刘将安车停在旧马市,如今的太仆寺典厩署车栏里,径直入内奔后院乘黄署。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经常来此闲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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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罗平多说了两句,陈留公忽然觉得他有些才干,就派他也跟来了乐律里,详查那户乐伎。
乐伎绿珠的尸身还停在那三间低矮的堂屋内,后院竹林、小楼,各处地皮都被翻过。
罗平坐在后院小亭中,盯着站在阶下的青衣少年。少年畏畏缩缩站在亭外,离罗平有三四步远。
由于他低着头,罗平只能看到他头顶的黑色小帽。
见县衙和巡城司的人挖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罗平望向小帽的眼神更加锐利。
问了几句,这青衣少年只说绿珠姑娘是被一个高个子男人下毒害死,却再说不上那人的来历。
似乎魏贼段连只是碰巧来此,在满城追缉的时刻节外生枝,投毒杀害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乐伎。
但罗平不信,也不可能信。
他本是八关都督府镇守虎牢关的庶卒,与弟弟罗通一起效力于薛典大都督麾下。本来再有两年,就能由队长升个屯将。
可听说边关即将不太平,怕弟弟那个性子折在沙场,费尽艰辛找门路调回了中都。
也幸亏薛大都督仁义,不仅放他兄弟二人离开,还介绍在陈留公府做护卫。
本想就这么安稳度日,将一身杀敌本领都忘记就是。谁知今日又遇到这种事情。
陈留公派他来就是查找痕迹的,追捕缉凶自有京兆府捕盗吏和巡城司负责,他跟在后面也捞不到功劳,不如就先从这少年嘴里撬开个口子。
等他上了大堂,刑讯审问下一样要说出来,但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大胆!”想到这里,罗平一拍亭柱站起身来喝道:“你分明与那段连狼狈为奸,杀主背义,还敢欺瞒本将!”
他原先只是个队长,又哪里是什么“本将”。不过在这青衣少年面前吼两句,谅他也搞不明白。
青衣少年见刚才脾气挺好的军爷突然发飙,吓得扑通跪下,结巴着道:“将,将军明察!小,小人,小的真不认识那段连,更不是他的奸细啊!”
“老实交代!段连究竟是何时结实绿珠,在何处经何人介绍?”
“这,这……”青衣少年稍微抬起头,好像有什么话始终不敢出口。
“照实说!不然就把你下狱问罪,打成魏贼同党!”罗平趁势紧逼,面目更加狰狞。
“我说,小的照实说!”青衣少年把心一横,头埋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起来。
“段连是不是北魏人小的真不知道,但他确实早已认识我家姑娘。大约已经有……半个月。”
“因为绿珠姑娘不让我跟任何人提起他,也不准说经常去薛将军府中之事,所以小的方才只能憋在肚里。”
罗平一听薛将军三字,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皱眉问道:“哪个薛将军?”
“羽林中郎将薛……薛将军。”青衣少年好像想不起羽林中郎将薛将军名号,思索片刻仍是说不明白所以然。
但罗平知道,羽林中郎将的确姓薛,名叫薛策,正是大都督薛典的胞弟。
“你说绿珠认识段连已有半月,且经常往来薛将军府中,难道是在将军府认识的这个贼子?”
“不……不是,但确实跟主人去薛将军府有关。”
“细细讲来!”罗平这会儿后悔问这么多,但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是!姑娘半月前有一天夜里从将军府出来,一直苦恼有支古曲吹不好,惹得薛将军不快。恰好在永和里内碰到一人吹箫……”
“那人正是段连。他坐在坊墙上,二更时分内城行人渐少,但他就那么坐在墙头,一支洞箫吹的悠悠扬扬,简直比,比我家姑娘吹的还要好。”
罗平静听他讲诉,心内已经断定,这个段连一定是故意等着绿珠,知道她喜爱吹箫,便用箫声吸引她注意,达到利用她接近薛策将军的目的。
“我家姑娘命我停下车,听得流下泪来。后来……”青衣少年抬头瞥了罗平一眼,见他没有不耐烦,才继续说道:
“当天他就来了这里,与我家姑娘彻夜研习洞箫之技。后来,只要我家姑娘在家,他晚上一定在此陪着吹箫。有时候白天也会来……”
“他去没去过薛将军府中?”罗平打断他问道。
“没有!”青衣少年肯定地答:“他从来没有要绿珠姑娘带她结识权贵,姑娘慢慢就放下了戒备,以为他只是个喜好音律的知音人。”
“今天他来此,跟你家姑娘说了些什么?那个小郡……姑娘说了什么话?”
青衣少年一五一十将他看到的全部复述一遍,倒也说的清楚明白。
但他不敢在后院伺候,只知道段连带着一个华服少女进来,待了片刻又告离去,至于对话内容并没有听清。
段连从来不跟他多话,他见到段连一直有些畏惧感,因而也说不出更多对那人的了解。
罗平心内暗暗判断,段连冒险来此,一定是为了取什么物件。
而这个物件说不好就是绿珠通过往来权贵府邸的机会,为他偷来的什么东西。
若非如此,段连大可不必专程从城东跑来城西,只喝了杯茶,给绿珠下完毒就离开。
要灭口又何必等到今天!
但是少了什么物件,这个青衣少年却不清楚。他平常只是干些粗活,驾车喂马,送绿珠去豪门献乐,结束再把她拉回家。
内院中还有一名婆子伺候绿珠起居,兼顾烹饪下厨。但今天那婆子回家去看望生病的老父亲,恰好不在这里。
罗平请衙役把这少年先带回河南县,等着县令问话。再派人去找寻伺候的婆子,让她回来辨认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
这里找不到什么违禁物品,段连离开时,身上也没有明显的藏物痕迹,一定是个不大的物事。只有每天生活在此的人,才可能发现端倪。
仵作已经验过,绿珠确实是毒发身亡,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究竟是什么毒,一时半会儿还研究不明白。罗平没耐心继续等在这里,起身就要离开。
青衣少年见他要走,急忙跪在地上抱着他靴子苦苦哀求。乞求将军救命,不要将他下狱问罪等话。
罗平皱皱眉头,略微于心不忍,只得拍着他肩膀道:“不是下狱,只不过你把刚才的话对官府再讲一遍。我回头跟胡县令打个招呼,不难为你……”
然后挣脱他双手,快步出门直奔大市裁衣店。他虽然知道河南县令姓胡,但哪里又打得上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