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妹
“台上高台楼上楼,洛阳歌舞几时休。
中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陆芷听段连吟诗,忍不住道:“你也会写诗?切,这算什么狗屁诗了,半点不通!”
段连不答,只用下巴一指,意思叫她下船登岸。
随风飘来一阵清香,是丹桂的花香。
陆芷郡主年纪虽小,此时倒也从容,当下提着绯色裙摆,绣金织翠的丝履轻盈地踏上石堤。可惜第二只脚刚要跟上,不小心在条石上一绊,差点摔个马趴。
段连大手一抄,将她右臂抓在手里,郡主重重哼一声,甩开他快步往前走去。
小丫头发髻上的钗钿摇摇晃晃,发出叮叮玲玲好听的声音。只是额角那瓣黄花,早不知去向而已。
河渠里那条小船自有人撑篙驾往别处。从榖水引来的渠水先至内城西北角,然后折而往南,绕西城南城而过,再向北汇入阳渠,正好将内城环抱其中。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墙根疾行。说是疾行,其实只有小郡主走得哼哧哼哧,段连个子比他高一头不止,两腿又长,走得实在算悠缓。
“喂!告诉你,我这一身衣装,走到哪里不引人注目?不出片刻功夫,城中金吾、巡城吏就会跟来,到时你逃不掉,可别怨我……”
陆芷郡主突然停下脚步愤愤说道。她刚才本想趁上岸时候故意绊脚,将鞋上的绣金线、翠羽丝刮下留在岸边条石上,好让人知道她从哪里登岸。
谁知段连一眼识破,竟然顺脚踢起大片水花,恰将痕迹冲刷得干净。
本以为他小心隐藏,是怕了自己惹人注目的身份。谁知这会儿又这般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真不懂搞什么鬼!
段连嗤笑一声,却没有理她。自顾走到前面,往巷口西边一拐,好像吃定了她不敢自己逃跑。
陆芷咬牙切齿半晌,终于想起在四通市时他的手段,只好乖乖提起裙角追了上去。
小丫头聪明异常,知道他费力将自己绑来,肯定没有好心就这么放掉。
如果不暂时委曲求全,老实听话,恐怕那北魏蛮子粗鲁起来,这会儿无人能够治他。
“且等七哥和各处卫军赶来,谅他也飞不上天去!”陆芷暗暗咒骂:“无非是想要城池土地,大不了想要我洛阳给他们魏国些稀罕物事。他一个蛮国藩王,又能有多大志向?”
段连仍然大摇大摆在里坊间穿行,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惊异目光。但看到小郡主那身行头,谁也不敢主动问询,只当是王公贵人又玩什么新游戏。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百姓多有摘果枣,糊花灯,打扫庭院的,此处快要接近洛阳大市,来买东西的人也多了起来。
他二人如此招摇过市,消息不胫而走,相信很快巡城司各处,就会知道他们下落。
虽然这里豪门富户甚多,不许都亭望火楼靠的太近,但洛阳里坊墙头只有四尺余,只要从此走过,恐怕许多人都能看到。
陆芷郡主边走边琢磨,故意摆出高贵优雅的姿态。
段连一路走过两位侍郎宅,一位将军府,经过皇女台,还有隔壁的河南县衙,终于向西钻进大市东南边的乐律里。
他目不斜视,只有从数丈高的皇女台下路过时,抬眼瞧了瞧台上新建的灵仙寺。
陆芷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敢如此有恃无恐,唐而皇之从一座县衙门口走过?
虽然自己始终没敢开口呼喊,但这北魏的蛮子贼胆也太大了点!
按理说绑匪劫持了人质,不应该往荒凉隐蔽处躲藏吗?就算不想藏头藏尾,起码也待在一个地方别让人看到吧!
他又是经过县衙,又是从洛阳大市南边绕行,大摇大摆进入乐律里,难道以为城中巡城吏、金吾、各卫军都是吃素的?
此处里坊多有南朝遗民,江左豪商,庭院中种植丹桂,如今正是花开香飘之时。小郡主却不喜欢这嫌浓郁的味道,还是春日的牡丹和皇城的菊花更让人适意。
陆芷忍不住开口道:“喂!从你在四通市劫车起,已经过去三刻。这会儿恐怕巡城司已经追查到了你行踪,正在调派各处捕盗吏赶来。还有,金吾、羽林、虎贲各军,我七哥一刻之内得知消息传出令去,再有一刻各军整顿完毕……也就是说,一刻以前,至少三百名荷甲持兵的禁卫军已经开始满城搜捕。就算他们得到消息稍慢,从我们登岸之时算起,也有快一刻时光,这会儿必定都往大市赶来,你还不逃吗?”
段连没有停下的意思,却也并未回头看她,只是望一眼快要到正南的日头,从容道:“十三,不是三刻,而是三刻一字!”
“呃?”陆芷郡主被他一噎,想好的说辞全堵了回去,只剩下气喘吁吁。还有人比我更善于计时?不可能!他怎么会连一刻内三分之一的一小字都算准?
十三!他敢喊我十三?陆芷郡主正要发飙,却听段连继续道:“现在应该刚好午时,白马寺那口破钟就要响了!听仔细,十三……”
话音未落,果然有钟声从东北方向传来,一下,两下,正好敲了七下!午时到了。
段连领着小郡主进入里中一户乐属院中。土墙薄垣,矮檐灰瓦,正屋也仅是三间不甚轩敞的砖瓦房。
高大的北魏广平王信步穿过正堂,直入后院。早有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跑进去报信。
小郡主以手掩鼻,仿佛生怕吸入一口气脏了自己金枝玉叶的贵体。待穿过堂屋,后院顿时显得不同。
有树有亭,还有一方不大的鱼塘,鹅卵石铺出的小径蜿蜒于竹林之间,曲曲折折接通一栋二层小木楼。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落在见惯世面的陆芷眼中,只能算可以下脚而已。
乐伎
“七郎!”一位身穿粉青罗裙,肩披白帔子的妙龄女郎欢呼迎出:“天边一记响雷,竟把你送回来了。还以为你离了洛阳,不会找奴奴了呢!”
段连笑着张开手臂:“绿珠,想你段七郎未?”
陆芷郡主瞬间眉头紧蹙,仿佛吃了十只苍蝇。
这女人虽也有七八分姿容,但太过妖艳,自然比不得郡主身边的世家命妇那么端庄。
那名叫绿珠的女子直扑入段连怀中,似乳燕归巢:“冤家,虽是早上才走,但奴奴实实想着你紧!还以为再也……”
段连在绿珠脸颊狠狠印了一口,大笑不已,两只满是老茧的手还不忘在她腰下使劲捏了把。
此女身躯娇瘦,脸颊小若巴掌,偏偏腿有三尺多长,那容易显露身材的地方也货真料足。
绿珠被他一捏,撒个娇挣脱他怀抱,看到身后跟着的陆芷,立刻掩口笑道:“原来七郎喜欢双凤的游戏!早教奴奴知便罢了,不过这般嫩雏儿,说实话可没什么意趣呢。”
陆芷郡主啐了一口,转过身不看他们,只自己嘀咕道:“七哥这个大磨叽!”
段连笑着拖绿珠进入小楼,不忘回头冲陆芷咳嗽一声。陆芷对上他眼神,只得低着头恨恨跟入楼中。
他二人踩阶梯上楼,小郡主站也不是,坐也不愿,走更不敢,一时好不委屈。
楼上传来男女笑语声,还有杯盏碰撞声。
幸而功夫不长,大约一盏茶时间,段连就走了下来。
绿珠幽怨地跟在后面,她在台阶上方,没有被段连高大的身躯挡住,是以两人表情都落入陆芷郡主眼中。
“嗯?十三你这是什么神情?”段连见陆芷面色揶揄,出于少年人的自尊,忍不住问道。
“哼!”小郡主却不答他,早已自己提着裙角去了院中竹林下。
斑驳的疏影在她身上投下道道痕迹,就如一只骄傲的金丝雀,隔着笼子打量自在的高空,但漂亮的金翠羽毛略显晦暗。
“七郎,又要走么?还指望你再指点我洞箫之技,奴奴那支曲子还未学得自如……”
“不急,不急,你先自家勤练习就是!”段连回过身在绿珠琼鼻上一刮,转身就要迈步出楼。
陆芷忽然回身叫道:“姐姐,一路行来口渴,你这里可有君山银叶?或者狮峰龙井,长广山的绿茶也行?”
她看着绿珠表情,天生聪慧的双眼早断定结果,因而接连降了三次规格。
随着身子往近处移动,那美丽的“羽毛”顷刻间又焕然重生。
不料绿珠仍是懵懂茫然,愣神片刻才道:“小妹妹要喝茶呀,有的!我这里有上好的毛尖,这就给你沏……”
段连玩味地笑望陆芷一眼,伸手就把要上楼沏茶的绿珠拽进怀里,却不跟郡主说话,而是用唇堵住了绿珠樱口。
陆芷郡主恨恨跺脚,又转身往竹林下走了两步。可恶!这个家伙,想拖延点功夫都不行。
“呜呜……七郎!”
绿珠被他弄得晕陶陶,身子微晃差点没摔倒,连忙扶住段连结实的手臂问:“冤家,你喂奴奴吃的何物?”
段连大笑道:“好东西!茶就不必了,爷还有事,修罗地狱再会!”
说完不理绿珠,拉起小郡主就往外走。
两人一高一矮,一如猛虎一如小鹿,几步就从竹林下离开。
绿珠双眼张得老大,良久才哀叹一声,独自扶着楼梯走上木楼。
从此,世间箫声无数,听来再无绿珠。
出了乐律里,想像中本该甲兵映日,步骑合围的景象并未出现。
陆芷郡主咬着嘴唇暗骂道:“大磨叽,臭七哥!看以后谁陪你写字弹棋……”
段连拽着她往西北而行,两人顶着骄阳,这会儿脚步远比方才要快。
“喂,广平王,你为何要杀她?灭口?”陆芷忍不住问道。
段连冷笑一声道:“十三,你这么聪明的丫头,为何总想着在我眼皮底下耍鬼?以为拖延功夫就能等来救兵,可你不怕我会先拿你祭刀?”
“不许喊我十三!”陆芷郡主真的很生气,这个称呼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喊。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七哥。
“我本来不想杀她,奈何你不止故意拖延功夫,还让她通风报信,用君山、长广山来隐喻两位老家伙,以为我不懂?”
陆芷郡主心里咯噔一下,她以为这世上没几个人比他更聪明,现在看来又增加了一个。
他本想通知二位老爷爷,他们既是上品高手,又跟这个北魏广平王大有渊源,一定能猜透拓跋连假死脱身的奸计,亲自出手来救。
谁知,还是被他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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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馆中七殿下,陈留公陆由,正在等待巡城司派潜火兵来灭火。
却听到刚才护送郡主回宫的金吾惶然来报:“郡主在四通市被掳!”
陆由大惊,心中迅速盘算厉害。果然被萧士卿一语成谶,十三妹真遇到了危险。
今日两桩事,其中有没有关联,是外国之人作乱,还是洛阳权贵图谋不轨。
他急命人速速入宫将郡主被掳消息报知梁王,又派人催促羽林、虎贲各军火速来此护卫。
同时,派人先行请京兆尹知会河南、洛阳二县遣捕盗吏拿贼,都督府严查外郭城门及关隘,又催促羽林、虎贲加派人手,追寻郡主下落。
虽然梁王尚未下旨,但事急从权,他也顾不得僭越不僭越了。
谁知焦急地等了一刻多时分,没等来援兵,反而是去报信之人回复:羽林薛将军,虎贲张将军都称没有符节令箭,不可调兵过百。
陆由心头大怒,但面上仍是不动如山。他背着双手立在阶前,听得胡夏太子赫连璝语出不逊:“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装什么大尾巴狼……”
终于,他不想被动等待梁王下令,从袖中扔出一块黑色铁牌,直扔进身旁亲卫怀中,严声道:“罗平,持此令牌,再去!”
亲卫双手接过黑色铁令牌,身躯猛地一震。这铁牌只有二寸见方,通体墨黑,上面用黄铜錾出两行小字。
名叫罗平的亲卫出身八关都督府,又跟随陈留公三年。方才去追赶郡主的那人是他兄弟罗通,比起弟弟有些毛躁的性子,哥哥罗平本不想轻易离开主人身边。
但此刻略一犹豫,似乎难以抑制激动心情,庄重地躬身道:“诺!谨遵所命!”
然后跑下台阶飞跃上马背,疯了一般直上御道往北奔驰。
他没想到,主人陈留公竟然有这方令牌!
持此令牌,洛阳城内横行无忌,从诸卫禁军到都督府,以及各部院府衙寺署,敢不从令者,四品及以下可就地格杀!三品以上撤职查办!
亲卫手指仍然颤抖,但死死捏着那方黑铁令牌,摩挲着上面两行小字:“命!八关凤邑洛中行。尔等听,龙门望枢星。”
一人一马奔腾于御道之上,这是十六字令牌赋予的特权。
“如果没记错的话,已经有许多年,不闻有‘龙门令’现世了!”亲卫罗平暗暗想着。
陈留公陆由转身对三国使臣道:“各位贵使,魏国广平王和北凉王子生死不知,还请在此稍安勿躁!待禁军来到,再行移驾。”
南朝临川王萧士卿笑着点头,拍了拍身旁孩童手背,投去个鼓励的眼神。
北燕太子高永没有答话,仍然是装聋作哑。
胡夏太子赫连璝有心驳斥,但看陆由此刻眼神变得威严,神情比方才冷峻了五六分,也就将言语吞回了肚里。
凌云台八角井旁,那棋局仍在继续。
老道长和蟒袍宦官各有表情,宦官皱眉道:“龙门令!是何人给他的?”
老道长微微一笑:“难道赵翁以为是贫道?”
“哼……”
“恐怕我凌云阁上的上品修士榜又需要更新了。”
“哼……那大真人以为,蛮小子已经上到几重楼了?”
“上品,当然上到七重了!”
“哦?年纪轻轻,就踏过六十级阶梯,上至七重楼!大真人,此子师傅您认识吧?”
“呵呵,赵翁,该你落子了!”
蟒袍宦官深吸口气,将黑子重重压在老道长一条大龙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