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描红
再晚一点的时候,阿月没再唱戏,而是到屋子里拿了纸笔练字。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买了描红的本儿,日复一日地练着,光是描就已经描了三四本。
我有点好奇他写的都是些什么,凑过去一看——
好嘛!
《论语》
还是正楷版的《论语》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我之前一直想学江湖体来着,想显得自由、气派一些。
最后在众人的督促下,还是得一板一眼地练我的兰簪小楷,连行楷都不行!
他们说,小姑娘家的字就得秀气、板正些,不然拿出去不好看。
不是,我又不是什么书法名家,谁有那闲心看我的字呀?
但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我也只好听着应着记着,再不敢在他们面前生出半分自己的念头。
如今,看着阿月一板一眼地描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态,问了一句:
“阿月,你就不想练练其他字体么?”
“那对我来说,太早了。”
描完这一笔,阿月在砚台边儿舔了舔墨水,方抬起头看我。
“万事万物都得打个基础,若是基础不牢,往后再努力都是白费。”
“等我把这正楷练好了,明白了字里面的骨干,再练其他的字也不迟。”
“羲和,你说呢?”
唔……
我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我没办法反驳。
我没应声,只乖乖坐到他身旁,静静看着他落笔、描红、收笔、
每一个动作都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可比我好多了。
想当年,阿爹总说我起笔落笔都急躁,不像个姑娘家,反倒像个毛头小子。
我是个闲不住嘴的,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无聊,悠悠打了个哈欠,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月,你天天在这里描,不觉得无聊吗?”
阿月笑了笑:“还好,打发时间罢了,总比什么都不做有意思些。”
末了,收笔,又补道:“况且这些字造得有意思的,在一起组成词也很有意思,光是研究他们,就足够有趣了。”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怎么说?”
“你看啊——”阿月说着,从一旁拿过来一张元书纸,笔尖蘸了墨,在上面慢慢悠悠地写到,“你看,‘嫁’、‘娶’这两个字,多有意思。”
“‘嫁’,左边一个‘女’,右边一个‘家’,从字面上来看,不就是给女子一个家的意思么?”
“还有这个‘娶’字,上面一个‘取’,下面一个‘女’,便是新婚郎夫需得从娘家取走心爱的姑娘。”
“这两个字,组成一个嫁娶,便是先许给女子一个家,再从娘家里接她回自己的小家。”
“还有‘成亲’一词,俩家结为亲家,新郎新娘成了亲人,可不就是成亲?”
“哦,那我明白了。”我道,“那阿月,你写个成婚的‘婚’字看看。”
阿月如是照做,写完,像是懂了什么,哑然失笑。
良久,戳了戳我脑门:“你呀,还真是坏气氛。”
哪里是我坏气氛?
这不是字上分明写着:女子昏了头,才会去成婚?
不过也是,若不是昏了头,哪能什么样的货色都看对眼?
这一番过后,阿月又开始沉下心来练字,我则坐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他练。
坐久了,不是左半边屁股疼就是右半边屁股疼,害得我扭来扭去,不舒服极了。
阿月也知道我闲不住。
见我像个蛆一样扭来扭去,起身,不知从哪里掏出来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我。
“会不会太无聊?我这儿有本书,你若是喜欢,可以翻着看看。”
那书看起来好旧,封面破得不成样子,就连内页的边儿都泛着黄,像是不知道哪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传到阿月这里,都落灰了。
我接过,翻了两翻,只见里面都是些戏词。
我知他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瘪瘪嘴问道:“阿月,你是不是看我总是动弹,嫌我打扰你练字,觉得我烦了?”
阿月摸了摸我的脑袋瓜:“不怪你,去玩儿去吧。”
“哦对了,这书你看看就好,可别学。”
听他这样补道,我更疑惑了:“为什么?”
阿月答:“这是下九流才学的东西,你一个大家小姐学了……不好看。”
什么上九流下九流的,我听不明白也分不出来。
我只知道阿月对我很好,他给我的东西肯定不会错。
阿月只消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又在耍些小花花肠子。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羲和,你还笑,分不清对错,也分不清等级,但有些东西确实是分三六九等,上等人不能学下等人的东西,学了,便是没规矩,说出去也丢人现眼,反之,则是痴人说梦,也丢人现眼……”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静。
我听到阿月倒吸了口气,将我身子转过去,拍了拍我的肩轻声哄到:“没什么,玩儿去吧,若是连休息的时候都不开心,那就真没什么好开心的了。”
就这样,我被他连哄带骗地哄到院子里自己玩儿去了。
我自己玩能玩出什么名堂?
也只是抱着他给我的书一页一页地看。
什么《霸王别姬》,什么《贵妃醉酒》,什么《宇宙锋》,什么《梁祝》,里面都有。
一页一页,又是曲牌名,又是戏词,看得我眼花缭乱。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凄美的戏词里,吃苦头的大多是女人,就连最好的成全居然都只有一个“死”字。
为什么?凭什么?
难道凄美故事里就不能有男的先死,女的活着的戏码?
怎么着,女人活着守寡就不够凄美么?
想不明白。
还未等我想明白,阿月来了。
他笑眯眯问我:“看得如何?”
“也就……那样吧。”
我不愿评,只转了话题,问他怎么出来了,是练完字了么?
他摇摇头:“这个点儿,你该回来了,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也不知是不是夕阳太柔美的缘故,阿月身上披着霞光,眉眼弯弯地看我,身上竟流露出娘亲般的温柔气质。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也是我第一次脑子里涌出了个特别糟糕的念头——
阿月好像很适合带孩子。
并且看面相就很像个女儿命。
我甚至不敢想他是怎样把孩子抱在怀里哄,仔细给孩子打扮,睡前帮忙擦香香,把孩子照顾得和他一样香香软软的场景。
但说是不敢想,我脑子里还是突然出现阿月抱着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边拍边温声轻哄的模样。
太温馨了!
“啪!”
有折扇扇骨拍到我头上。
也不知阿月从哪里掏出了把扇子,捋了水袖,在手里拈着,垂首看着我笑:
“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可听见我方才问你的话没有?”
他秀发如瀑布似的吹下来,被风撩到我脸上,一下下的,又酥又痒,跟花瓣轻擦过脸颊似的。
柔柔的,一点也不严厉,一点也不生气。
你看,我就说吧,他很适合带孩子。
等等!
他不会一直把我当小孩儿似的哄着吧?
唔……好奇怪!
心里这样纳罕着,我嘴上痛快地应道:“听到了听到了,我也想不出来吃什么,反正阿月做的都好吃,阿月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么好养活啊?”他调笑似的捏了捏我的脸,笑吟吟地问道,“是想再坐一会儿还是想来帮我打下手?”
我:“请务必让我来!”
“噗嗤。”
他没忍住,笑得有些荡漾,连带着蝶翼似的睫毛也颤了颤。
“好啦,逗你的,哪里能让你真去呢?”他将折扇递给我,“瞧你晒得,小脸通红,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太阳?快回屋歇歇吧,小心中暑。”
就这样,我又被他连哄带骗地哄回了屋。
不过,他说我脸红。
究竟是太阳晒得呢?还是被我自个儿心里的想法羞得呢?
这件事,就是连我自己都无从知晓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