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难民巷
傅沛白回到丈室的时候,苦禅法师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坐着,面容慈善。
“傅施主,坐。”
“明文方丈说法师还有事与晚辈交谈,不知所谓何事?”
“不急。”苦禅说着又斟上满满一杯热茶递给傅沛白。
傅沛白方才才喝过明文方丈倒的那杯,而今盛夏,连饮两杯热茶,着实让人燥热得慌,偏偏她不好拒绝,便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浅浅的饮下一口。
“如何?”
傅沛白没觉出什么味来,她向来不爱品茶喝茶,即便是世间好茶到她嘴里也比不上一碗夏日山涧泉水来得畅快。
“好茶,好茶。”
苦禅用盯着她,微笑不语。
两人就这么对坐无言,桌边的窗外便是一片碧绿昂扬的柳树林,山间清风拂过,柳叶枝蔓,随风飘荡。
傅沛白坐着坐着,在茶香四溢的屋内便开始走神,心绪也飘到了窗外,耳力极佳的她似乎听到了柳树林中有人脚踩树枝的咔嚓声,以及走动时衣物轻微的摩挲声。
“傅施主在想什么?”
傅沛白闻声回过神来,答:“林子里边好像有动静。”
苦禅目光似有深意,缓缓道:“非也,并非风动,亦非树动,而是傅施主的心在动罢了。”
傅沛白微怔,不解其意。
“这片柳树林是文慧法师圆寂那年所种,如此已有二十三载了,每到夏日枝繁叶茂,清凉避暑,确是一片好风光,傅施主若想去,便去走走吧。”
傅沛白的确枯坐得有些无聊,但心里还记挂着苦禅与她有话要讲,便仍端坐着,“法师不是有事同晚辈说吗,还是等您先讲了来吧。”
苦禅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急。”
傅沛白琢磨不清法师和方丈寻她究竟为何,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又不便一直追问,只得起身告退,往柳树林间走去了。
一入林子,不知何处飘来浅浅花香,再往前数步,便出现了一大片的凤凰木林,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红通通一片,美不胜收。
那林下立着一个白色身影,白衣胜雪,身姿纤长,气质绝伦。
傅沛白盯着那背影愣了一瞬,随即走过去轻唤:“十七姑娘。”
女子回过头来,一张脸冷清艳丽,正是十七。
“傅公子这么快就和法师聊完了?”
“没呢,方丈没说,法师也没说,不知道到底找我做甚。”
“总归是有要事的。”
两人一边往林子深处走去,一边三言两语的闲聊着。
本来自昨日傅沛白仓惶离开屋顶后,今日再见十七便觉得莫名尴尬,在来到般若寺之前与对方几乎无甚交流,这会入了寺庙,不知道是佛教圣地抚心静神还是怎么的,那股子尴尬局促的劲便下去了,能面色无虞的同十七交谈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未提及昨夜傍晚的事,她们在林子闲逛一圈后,出了林子,在林口处遇见了苦禅法师,对方手捻佛珠,脸上是惯常温和慈穆的浅笑,像是在此等许久的样子。
苦禅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打量,须臾后收回视线,念出一句诗词,“君子如玉,佳人似月,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傅沛白虽没读过几年书,但这话她大抵还是能听明白的,是说一对男女般配的意思。
苦禅法师显然是误会了她和十七的关系,她连忙解释:“法师,你误”她话未说完,苦禅便又接着道:“傅施主,还有这位女施主,眼下正好赶上济粥日,二位可愿同本寺弟子一起下山,去樊城内施粥布善?”
傅沛白解释的话梗在喉中,不上不下,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说道:“能帮上贵寺一二,晚辈自是愿意的,只是十七姑娘身为女子,身单力薄且不便抛头露面,晚辈一人前去即可。”
十七却道:“不用,我随你同去。”
“那你将面纱戴上。”
十七嘴角微微上扬,她从怀里摸出一方轻薄的面纱戴好后便随傅沛白和苦禅法师下山去了。
三人刚出山门,便遇上下山的施队伍,一众老老少少的僧人各个手挑两大桶热气腾腾的粥,步履稳健的往山下走去。
年纪最小的瞧着不过六七岁,双手费力的提着跟一半身子差不多大的粥桶,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线穿着的粥碗,走得十分艰难,傅沛白赶紧走过去,弯腰伸手,“小师父,我来吧。”
那小僧长得虎头虎脑,面貌灵动稚气,瞧着该是才入门不久,他也不忸怩,将粥桶递给了傅沛白,有模有样的道:“多谢施主。”一笑,便露出了两侧清晰的虎牙来。
傅沛白笑着接过,觉得这小僧可爱得紧,“不打紧,小师父,将碗也给我吧。”
十七走上前来,“我来吧。”随即接过小僧手中的一串粥碗。
傅沛白回以一个道谢的笑容,三人并作一列,往山下的城中走去。
“小师父,你今年多大啦?”
小僧背着手,挺着小胸脯,像是在模仿寺内那些老成持重的僧人,一板一眼的道:“小僧今年已是髫年了。”
八岁了啊,身子骨瞧着却是比同龄男孩小了不少,傅沛白想着,又问:“那不知如何称呼小师父?”
“小僧法号净空。”
“原是净空小师父,幸会幸会,在下傅沛白。”
小僧点点头,而后又和傅沛白闲聊着一些有的没的,一大一小,相去十几岁的年龄,有模有样的客气寒暄着,场面瞧着有些滑稽。
十七在旁安静的听着,嘴角是怎么也掩藏不下去的温柔笑意。
长长的运粥队伍从山上下来,到达了山脚下的一座繁华城池,樊城。
这是中部较大的一座城,连同天南地北各个方向,是中原一个重要的中转驿城,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这也是促成了这座城异常繁盛的原因。
傅沛白一行人到达城内时,正值日暮时分,街上人声鼎沸,青白石板整整齐齐铺叠在城中主道上,所占甚广,能容八马并驾齐驱,沿街两侧是富丽堂华的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所遇之行人各个华冠丽服,光鲜亮丽。
这大大超出了傅沛白的想象,饶是皇城根下,繁华似景也不过如此了。
她一时有些困惑,街道干净整洁,人人锦衣玉带,哪里有需要施粥救济的乞丐流民呢?
苦禅瞧出了她面上的疑惑,笑容带着一丝苦涩,“傅施主勿急。”
般若寺的施粥队伍直直穿过城东,继续往城南走,一路上精致富贵的房屋建筑逐渐变少,地上的青石板路也渐渐破碎,越往南走,便越是如此。
直到一块石筑的牌坊出现在众人眼前,施粥队伍才停了下来,僧人们开始有条不紊的搭建桌子。
傅沛白盯着牌坊上的三个大字,“难民巷”,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
她放下粥桶,越过一众僧人,往牌坊那边走去,直至走到那牌坊之下,眼前再无旁人遮挡,难民巷的全貌才跃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怔住了,眉宇间带着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眼前的难民巷与其说是一条巷子倒不如说是一片难民区。
一大片矮小的木屋错落的分布在城南这犄角旮旯,东侧筑了一堵高高的石墙,以此来隔绝城东城南。
以牌坊为界,这边还是勉强算得上平坦的石板路,但那边就是完完全全的泥石路,因着下过雨,现下泥土都变得泥泞,水坑四布,坑坑洼洼的,地上四散着生活垃圾,由于天气炎热都变得腐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整座难民巷透露出一种压抑的死寂感,小木屋都没有窗户,不过一人高的屋顶之上晾晒着五花八门的粗布麻衣,贴着各式补丁,那木门也仅仅是用几块木板东拼西凑起来的,用一根麻绳从里间套住,就算关上门了。
牌坊这边,众僧人忙忙碌碌的筹备着施粥,难民巷内,却是一片寂静。
傅沛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东边是热闹非凡灯红酒绿的人间“仙境”,而仅仅一墙之隔,却是人间“炼狱”。
“傅施主定是没见过这般景象吧?”苦禅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来,声音平缓却透露着哀悯。
傅沛白喉间发紧,“不曾,我途径数城,大多繁华灿烂,其中也不乏边陲小镇,但也都自给自足,安逸自得,为何这里的百姓却活得如此艰难?”
“傅施主年纪尚轻,历练不足,殊不知这般苦难才是乱世常态,每一个你所看到的城池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一个安置流民的地方。”
“平元初年,三藩之乱,战火绵延不绝,致使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平元五年,江东渠水泛洪,淹没千里耕地,数十万百姓不得已南迁,平元十年,边塞爆发战争,三十万壮丁充军,战争持续了三年,战死者不计其数。”
“每逢灾祸,朝廷的赈灾银拨至民间,只余一层,官商勾结,利欲熏心,他们只想联手榨干百姓们最后一滴血,以谋私利,无人真的在意贫苦百姓的死活。”
苦禅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傅施主,你可知道,而今天下风雨飘摇,江湖庙堂俱是一片乱象,大厦将倾,乱世已至。”
傅沛白涩然地摇头,心里涌动着悲怆之感。
“当今陛下晚年昏聩,任用宦官,依附外戚,朝廷早已腐朽不堪,近一年来,陛下更是听取奸臣谗言,频频向边塞增兵,妄想打造出一支百万雄兵,一举吞并西域诸国,边塞而今的形势已是如箭在弦,一旦开战,战事短则数月,长则数年,需要国库的大力支持,钱从哪来?
自然唯有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苛政重赋下,多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啊。”
傅沛白蹙眉沉声道:“难道朝廷上下就当真无一清白正直的好官了吗?”
苦禅摇了摇头,目光飘渺的盯着难民巷中的破败景象,“即便是有,也早被奸臣赶尽杀绝抑或是驱逐出权力中心了,而今的朝堂便是一块朽木,无可救药,唯有祈盼皇位更迭时,下一位皇帝是一名开明贤德的仁君。
不过依着而今几方势力的皇储之争来看,皆都是无才无德之辈,一丘之貉,谁坐上那龙座都终结不了这乱世。”
傅沛白喉头微哽,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除却家逢巨变时的魔教之乱,在她人生的前十六年里,偏安一隅,活在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的村子,让她误以为这外边的世界也如怀柳村一般,人人都生活得美满自足,直到现在看到这满目疮然的一幕,她才意识到,现在的世道已经是民生凋敝,水深火热了。
“法师,难道真的没有什么法子改变现在的世道吗?”
苦禅侧头看向傅沛白,深邃的瞳孔定定地看着她,“傅施主也算初入江湖一年有余了,该是听过登陵秘宝吧?”
傅沛白颔首,“略有耳闻。”
“唯有一心系苍生,胸怀天下的仁义之辈探此秘宝,凭此力量,颠覆王权,方可还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傅沛白大惊失色,苦禅这番话可是犯了大忌讳,若是传入有心人耳朵,兴许是要掉脑袋的。
她紧张的瞧了眼四下,压低声音道:“法师慎言,此举虽然算是一个法子,但却难以实现,这登陵图流传了近百年,真假尚未可知,遑论探此宝藏。”
苦禅突然意味深沉地笑了一下,信誓旦旦道:“登陵秘宝定会有重见天日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