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谈往事
就这样,傅沛白在朝泉峰后山休养了几日。
第三日的时候她觉得身体已然无碍了,体内那股热息也安静的蛰伏了下去,没有发作的迹象,便准备在今日返回苍穹。
临走前,她决定去拜别峰主,刚开门便看见杵在门外的蒙岩。
“怎么了?蒙大哥?”
蒙岩一反往常的嬉皮笑脸,表情很是严肃,“你今日回苍穹对吧?”
“是啊,怎么了?”
蒙岩转身,冲她招了招手,“跟我走。”
傅沛白纵然心中疑惑,但也不多问,旋即跟上蒙岩。
很快,两人来到了一处山崖前。
远方山峦连成一片暗绿,山腰间云卷云舒,偶尔一只雄鹰从头上呼啸而过,清爽宜人的山风轻拂过两人的面颊。
傅沛白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浑身舒畅,“带我到这干嘛?蒙大哥。”
蒙岩指了指云雾翻腾的崖底,“跳下去。”
傅沛白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跳下去?”
“嗯。”
傅沛白讪讪地退了两步,“你在说笑吧蒙大哥,我轻功如何你是知道的,跳下去怕是就一命呜呼了。”
她刚说完,就感觉后背被蒙岩一把揪住,随即便被对方带着往崖下纵身一跃。
她甚至还不及惊呼,整个人便已经处于急速下坠的状态了。
身上的衣物被狂风吹得呼呼作响,眼皮都睁不开,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少顷过后,她脚下才触到坚硬的地面,心落回了原位。
傅沛白缓缓睁眼,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崖底。
想到方才的惊险一刻,她不禁扶住膝盖喘息,“好,好歹招呼一声。”
蒙岩没吭声,径直往一侧走去。
崖底飘荡着潮湿腐朽的气味,傅沛白正想开口问蒙岩他们到底要去哪儿,眼前便出现一道光亮,再走近些,一面巨大的佛窟石壁跃然于眼前,众生佛像,或坐或卧,各个栩栩如生,庄重威严。
傅沛白不信鬼神,但这会见了这震撼的石刻佛壁,也不禁心生敬意,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呢喃了一句阿弥陀佛。
睁眼时,她看见蒙岩已经走进了佛壁一角的洞窟,她连忙跟了进去,甫一进入洞窟,满天的灰尘扬起,激得她连连咳嗽了几声。
这洞窟很是狭小,摆放有一张石床,石柜,除此外,便再无其它了。
地下散落着一些杂物,看上去是有人曾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蒙岩熟络的走到石床前,双手搭在上面发力,将厚重的石床板翻了个面,露出了其下的空间来,他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布包,以及一把风尘仆仆的剑。
不等傅沛白发问,他又招了招手,示意傅沛白跟他出去。
两人钻出洞窟,立于阳光之下,傅沛白此刻满心疑惑,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道:“蒙大哥,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带我来这?”
蒙岩用袖子拂去剑鞘上的灰尘,淡淡道:“我知道你对我有许多好奇,今日,你我二人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所有事。”
傅沛白握了握拳,朗声道:“好。”
曙光初照,巨大的佛像慈眉善目地看着于壁前激斗的二人。
他们没用武器,用着同样的身法,赤手空拳打斗在一起,。
蒙岩一举擒住傅沛白的臂膀,朗声问:“何为侠者?”
傅沛白摆脱掣肘,脱身而去,高声回:“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蒙岩踏步而来,一掌劈向她的天灵。
“何为正道?”
“激浊扬清,嫉恶好善!”
蒙岩攻势不停,连连发动攻击,“江湖何在?”
傅沛白眉宇飞扬,神采奕奕,“九天之下,江川湖海,皆是江湖。”一语言罢,她抓住蒙岩的一个破绽,一掌击上他的胸膛。
蒙岩受击登时便后退了两步,他像是不可置信般怔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明媚的阳光肆意洒在中年男子粗犷又豪气的脸上,他神情激动,走到傅沛白身边,重重拍了拍她的肩,“阿沛,你长大了。”
这还是蒙岩第一次这般郑重其事的叫傅沛白阿沛,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汗湿的鬓角,眼神清亮的看向蒙岩,“蒙大哥,你方才说的可算数?”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说话算数。”
傅沛白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明霄派的弟子,为何隐退于天极?明霄派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蒙岩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看向远方绿绿葱葱的树林,眼神迷离了半分,像是被遥远的思绪带回到了那些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
“如你所言,我的确师承明霄派,我和闻雪风,就是你相识的那位闻老儿,还有我的亡妻,我三人本是同门,感情深厚,而一切变故都要从十年前说起”蒙岩停顿了一下,神色怆然,“你可听过登陵碎片?”
“略有耳闻。”
“前朝遗留下的登陵秘宝,这百年间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明霄派自然也无法独善其身。
“十年前,我和闻师兄奉命去汉阳附近调查一个惨遭灭门的武林世家,回来时便发现门派遭人暗算,掌门被人下毒丧命,门下弟子皆都惨死,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空乌云翻滚,血水和雨水淌了一地,遍地的尸|体,残肢断臂。”
蒙岩痛苦地闭上眼,“我发疯似的找,最后找到了我那尚存一息的妻子,她满身的血,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我求闻师兄吊住她的命,可她除了还能呼吸,既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我和师兄找了一处落脚地,随后我就开始调查,到底是谁害了全门上下。”
他喉头哽咽,嘴角溢出惨淡的笑声,“可是,你知道我最后查出来的凶手是谁吗?”不等傅沛白回答,他神情激动了起来,“是我的大师兄!那个最受师兄弟敬仰,为人正直侠义的明霄派大弟子!
“他勾结了其它几个宵小门派,同他们说明霄派藏有登陵碎片,要他们助他夺取掌门一位,事成之后他就将登陵碎片奉上。
“而后他就趁我和闻师兄下山的那几日,伺机毒害了掌门,然后大开山门,引进贼子,将宗门上下屠戮殆尽。可笑的是,最后他拿不出编造的登陵碎片,两方瞬间倒戈,可他却侥幸留得一命,逃去了江南。”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他的妻儿就在一间清雅的小院内,他还是那副模样,温润如玉,谦谦公子,好像他那双手从未沾染过掌门和师兄弟的鲜血,他还在教他几岁的儿子明霄剑术,多讽刺啊,他亲手犯下这滔天的罪孽,却还能齐家欢乐,凭什么,凭什么”
蒙岩捏紧了拳,继续道:“他看到了站在篱笆墙外的我,神色平静,没有惊慌,亦无丝毫愧疚之情,他的妻子也看到了我,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俨然他的妻儿并不知道他所犯的罪孽,在他家人眼里,他还是那个引以为傲的正派弟子,前途无量,是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儿子眼中的好父亲。”
“他笑着向我走过来,亲切地唤我师弟,随后将我带到了城外,我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权力,地位,为了掌门位置就泯灭人性,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明明掌门百年之后,依照门规,那个位置就是他的!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风淡云轻地笑了笑,随即面目狰狞地向我发难,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癫狂的模样,我们举剑打斗在了一起,他怒吼着他多年压抑的愤怒,埋怨掌门对他的漠视,嫉恨掌门对我的栽培,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那般恨我,恨掌门,恨整个明霄派上下。
“我们殊死搏斗,最后我刺向他要害时,他本可以躲避,他却兀自丢了剑,剑刃刺破他的胸膛,他却笑了,好像解脱一般,只恳求我放过他的家人,我应下了。”
蒙岩停了下来,重重地喘气,好一会后他才继续道:“可他死后,他那八九岁大的儿子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然后发疯似地冲了过来,捡起他爹的那把剑向我砍来,大吼着为什么要杀了他爹。
“祸不及家人,我没想杀他的,可是可是,最后那孩子自己撞上了我的剑,那小小的身躯就倒在了他爹的身旁,那一瞬间,我有些迷茫,我是为了复仇而来,却好像造就了另一个仇恨。”
“我将他和他儿子的尸体带回了小院,我以为那个温柔的女人会发狂与我搏命,可是她没有,她就安静的坐在院内,看着自己丈夫和儿子的尸体默默流泪。
“我转身离开之际,听见身后刀剑出鞘的声音,是那个女人自刎了,灼热的鲜血泼洒一地,我盯着地上那滩血,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它与墙角的红梅谁更鲜艳。”
“大仇得报,我本该快活,可是那一刻,我只觉得心里空,空得厉害。”
“再之后我便返回了闻师兄那里,而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师兄同我说,是她自己要求停药的,她不想这么虽活犹死的躺在床上”蒙岩双眼发起红来,整个人被这些痛苦的回忆折磨着。
“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她生前那般活泼肆意的一个人,我们一起遨游过天下的山川湖海,领略人间风光无数,现下她却只能犹如废人一般躺在床上,我知她不愿意,是我是我为了一己私欲留她在身边,是我舍不得她。”
“那个时候我简直快要疯了,感觉天地间都崩塌了,我埋怨她丢下我一人苟活在世,我埋怨闻师兄成全了她,却没放过我,我看一切都不再平静,我厌恶天上翱翔的鹰,湖边流动的水,路边绽放的花,我恨这世间万物。
“我提剑去将之前攻打明霄派的那些人统统杀了,他们的家人,亲朋好友不断的向我寻仇,那几年,我每日都生活在刀光血影中,不停地杀人,不停的在阎王殿前徘徊,我也想过一死了之,反正在这世上再无牵挂。
“可不久后闻师兄给了我妻子留下的书信,她让我好好活下去,活着,去替她看这繁华的人世,我不能死,也不敢死,我怕我下了九泉,她见着我会埋怨我。”
蒙岩大口喘着气,眼底一片湿渍,“我就这么苟活于世,直到四年前,我受到仇家偷袭,身负重伤,误入了天极地界,是峰主救下了我,她既不问我身份,也不好奇我的过往,只是将我领到了这佛崖底下,让我养好伤后,可自行离去。
“就这么我躲在这里隐居了一年,日日对着佛壁忏悔,突然有一日,我盯着佛像怜悯众生的眼睛,心就这么平静了下来,往日种种,恍若隔世,再之后,我就去到了朝泉峰上,恳求峰主留下我,成为了一名杂役总管,自此发誓,今生再不出山。”
蒙岩说完,脱力一般耸下了宽阔的肩膀,明明整个人站在和煦的阳光之下,却透露出无比孤寂的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