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皇帝临幸灵萃宫的次数,又变得多了起来。
五月夏至,天气里已经蕴着几分暑气了。
内监和宫女搬来一口大冰釜,装了满满的冰,置于灵萃宫正殿中央,用以降温祛热,使殿内凉爽非常,完全隔绝了外间的燥热。
直到今年,念儿的灵萃宫才有了这样好的待遇。
若严格循制,念儿居于妃位,是不能这么早就领到冰的。当然,她应得的分例,也远不够冰釜之用。且冰是稀罕物,就算是使些手段,向司务监买些多的,她也没那么多钱,能买到这许多冰。
这口冰釜,完完全全是沾了皇帝的光。
皇帝临幸灵萃宫,便明白地意味着慎妃复宠,后宫之中,谁人不知?
而皇帝喜凉,司务监当然会给念儿多送些冰来。免得赶上陛下来,冰却不够用,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冰釜向外散发着丝丝的凉气,冰上搁着各色的冷食。时令的瓜果凑成一大盘主碟,旁边还团团簇着另外的小碟,有江南来的鲜莲子、鲜菱角,混着碎冰,摆在素纹红釉的大盏中;还有不同口味的甜汤,酥酪,也装在相应的碗碟中。
此时,皇帝正坐在冰釜旁,与念儿对坐弈棋。
说是对弈,倒也不太准确,更像是皇帝由着念儿玩。皆因念儿实在不通此道,而皇帝也不太会教。
自姨娘去后,念儿对于面见陛下一事,一直是想逃避的。曾经她巴不得陛下天天来,如今却怕他来,姨娘的事始终像一根尖刺,扎在她心里,让她不知如何面对与之相关的一切。
当然,也包括陛下。
许是他心里存着愧疚,任念儿的畏缩害怕明明地写在脸上,他也随她,和声和气的,倒比前几年愈发宽厚。曾经他见她愚钝,总要说教,现在也不说了。
他温和的态度,让念儿稍微自在了些。
就譬如今日弈棋,她只需低着头听他教,再跟着自己的想法落子。
看不见陛下的脸,也就牵不起姨娘的事,她心里难以面对之感,自然就少了些。
“此处已落下风,若继续纠缠,也并非不能翻盘,只是棋盘尚有空处,或可一试。”皇帝看念儿执棋不定,便出声提醒。
“那如何才能翻盘?”念儿问。
“朕却不知了,端看你自己。”皇帝答。
“陛下便教我一次。”念儿央他。
在他和煦的态度之下,她不知不觉地,便如曾经一般,语气带上了亲昵。
“朕确实不知。”皇帝用手腕支着下巴,摇摇头,唇边露出若隐若现的笑痕。乍看像是在笑,再看去却并没有。
“那……”念儿还要再问,却被外间突然的嘈杂声打断了。
“陛下!”
殿中冲进来一人,见到皇帝伏地便跪,不等念儿发话便开口:“慧妃娘娘突然晕倒,求陛下去看看吧!”
响亮的磕头声与着急的恳求响在一处,显得十分悲切。
她正是慧妃宫中的大宫女。
按常理,其余嫔妃要在灵萃宫面见陛下,定然要得到念儿的首肯。可慧妃的这名宫女,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灵萃宫诸人,拦也拦不住。
再者,除开指使宫女硬闯灵萃宫,慧妃以病为名,求陛下移驾,更显得她不把念儿放在眼里。
“你!”念儿气得霍然站起身。
“可知是何缘故?”这时,皇帝却开了口。
“奴婢不知。”那宫女忙忙答。
“可宣太医看过?”皇帝又问。他虽是正常询问,语气中也无责怪之意,但久居上位,累积起来的威势,却不容忽视。白皙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仿佛极寒的冰雪塑成。
压得那宫女喘不过气来。
“有、有的。”她答得十分结巴,甚至有些心虚的意味在里面了。
“那便带路吧。”皇帝向她颔首。
“陛下,她!”念儿站在一边,忍不住出声阻拦。陛下问那宫女太医何在,她答得支支吾吾,明明就是有问题。而且,她很清楚,陛下从不与人废话,能问她太医的去向,定然是觉察到不妥。
可皇帝只是偏头看了看她,似乎是疑惑她为何发话。并不回应她,反而转身跟着那宫女走了。
念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悻悻坐下。
独处之时,她才猛然惊觉。
她方才对着陛下,竟已全记不起姨娘了。
她怎么敢将姨娘忘了?
蕴华宫。
皇帝到的时候,慧妃已经醒转了。
太医诊过,说是娘娘苦夏,耐不住热,故而中了暑气,只需用冰在室内降温,再内服几帖清心明目的药,自然便好了。
皇帝坐在她的榻边,见她无事,拉着她的手安抚了几句,便起身欲走。
“陛下!”慧妃见他抽回手,反手扯住他的衣袖,“臣妾害怕。”
慧妃在害怕什么,她虽一字未说,皇帝却是心如明镜。
他知道,她说她在害怕,她父亲陈阅的死。
“这些日子来,臣妾总是梦魇。”她哀哀地望着皇帝,姿态柔婉,“求陛下……”
清丽的脸上,并不因病中憔悴而少了美貌,反添了几分西子捧心的脆弱感,十分惹人怜惜。
皇帝半垂着眼打量着她。慧妃虽面有病容,但身上洁净,寝殿收拾得整齐,宫人秩序井然。与自戕的赵贵妃,大有不同。
“好。”他回握住她的手。
当夜,皇帝夜宿蕴华宫。
第二日辰时过半,皇帝陪陈慧妃游赏御花园。
园中榴花开得热烈,红红的铺成一片,明亮地映在浓翠的绿荫里。
慧妃见了,兴致大发,铺开画纸,要将这一片榴花画下来。
画时踌躇满腹,等到了落笔时,她却犹豫了起来。
慧妃擅工笔,工笔讲求观察入微,重细节之描摹。她细细地照着面前的榴花落笔,却总也不满意,总觉得摹不出神韵。
换了好几次纸,多番尝试无果,她望向立于身旁的皇帝。他只是静静地立着,并不出声。
慧妃入宫以来,总以琴棋书画为由,找些风雅事,邀皇帝一同论道。
因此,她知道,陛下极擅绘花鸟,画中天然一幅富贵气象,正合这片耀眼的榴花。
“陛下,臣妾总也画不满意。”慧妃向着皇帝求助,“请陛下为臣妾指点一二。”
“好。”皇帝低头看向她的画纸,伸手示意她将笔递来。
接过画笔,锋毫饱蘸朱砂,点提回勾,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榴花,很快便跃然纸上。
方才慧妃用墨线勾勒过的细廓,在画中的一片榴花中,丝毫不显突兀,反而使画中的花儿,在绿树掩映之下,愈发生动。
“谢陛下赐教!”慧妃笑着拿起画,迎着日光,对比着身前真正的榴花,仔细欣赏。
日光穿过纸背,使画儿微微透着亮。
念儿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这是她第二次窥见陛下同慧妃相交了。
这次却是她故意的。
她差人拿着银子,同蕴华宫的宫人打听过,今日陛下与慧妃将相携游园,她便站在御花园里等着。
自己可真是犯贱。她自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