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陛下,赵太尉求见。”张逢成跨过始元殿前高高的门槛,小步走到皇帝面前通报。
“宣。”皇帝埋首于奏章之间,头也不抬。
赵太尉年届四十,人虽有些发福,却身形矫健,眼放精光。
他进了殿,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反倒自顾自地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太尉今日来,想是已经知道了贵妃之事。”皇帝并不在意他的失礼,开门见山地道。
“苹苹年纪小,不懂事,陛下何必与她计较。”赵太尉大马金刀地坐着。
“那太尉想如何处置她?”皇帝见状,顺势问。
“臣听闻,那怀孕的娘娘本就落了水,想用腹中胎儿,陷害另一位娘娘。”太尉咄咄逼人,“苹苹此举,不正是为陛下除掉了心怀不轨之人?陛下需知,子肖其母,若是真让孩子从这位娘娘的肚子里出来,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祸事。没了也是好事。”
“太尉之意,是要朕赦免贵妃?”皇帝仍是保持着商量的语气。
“那倒也不至于,苹苹行事还是鲁莽了些,也是要长些教训的。”赵太尉反而客气了起来,“不如就让她在宫中禁足几日吧。”
皇帝却不回了。
他举起了左手,略微向下挥了一下。
突然,殿中两侧各涌出两队黑衣人来。
霎时间,他们便反剪了赵太尉的双手,将他扳倒在地,又用膝盖压住他的上身,防止他挣动。
“你!”赵太尉霍然反应过来。
他尽力伸着脖子,大声叫骂道:“李湛小儿,你敢耍我!”
“赵如海,你目无君上,践踏礼法。你可知罪?”皇帝不为所动,语气甚至同方才哄着赵太尉时,并无区别,“带下去。”
“何选,赵家给朕守牢了。”他吩咐起黑衣人中的首领。
何选是羽林军的领军将军,掌宫禁宿卫。他年纪不大,与皇帝相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原来,在赵太尉出门后,皇帝就派人围了赵家,方才与赵太尉周旋几轮,不过是为了暗中确认赵家的情况如何。
得到了肯定的消息,他便立刻示意左右,拿下赵太尉。
“给赵将军的消息,放出去了吗?”皇帝又问。
赵将军是赵太尉的儿子,时任定远将军,驻守云州,掌北方二十万大军。
“禀陛下,一切按计划进行。”何选跪下,抱拳答道。
“去吧,好好伺候着赵太尉。”
前贵妃赵氏,谋害皇嗣,惹得皇帝大怒,召赵太尉入宫问话,同时对赵家上下,进行清查。
这一查却不得了。
赵太尉掌权多年,把持朝政,蒙蔽圣听。而赵太尉之子定远将军,十日前甚至擅离职守,未得召令,携六千精兵,从云州前往京城,欲行不轨。
自此,赵家于北地拥兵自重,屡起反心之事,才终于暴露于人前。
赵家罪状累累,罄竹难书。
刑部侍郎周衍,更是在当日早朝之时,由京中一桩悬案,引出因果,冒死上报,细数赵太尉罪证。
这悬案,正是皇帝去年吩咐他去清查的。
好在赵太尉早已在入宫应对当日,被软禁了起来。皇帝得到周侍郎的奏本,便当即下令,将太尉全家下狱,赵太尉赵如海,与一切干系人等,秋后问斩;而赵家家眷,流徙象郡,也是秋后起行。
一时间,朝野震动。
不过,士人们听说这一消息,倒是拍手称快,直呼圣明。
本朝虽开了科举,无论高门寒士,通过选拔者,皆可入朝为官。然而,如今的科举之士,仍是以世家子为主。寒门子弟读书不易,中举更不易。
再加上有赵太尉和杜丞相这二虎盘踞,裙带关系甚重,朝中寒士想一展抱负,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天子圣明,首先除掉赵家一系,便是抑武扬文的讯号。
这些士子中,尤以一江南儒生,对皇帝此举推崇最至。
其人姓陈名阅,字览之,自号松山隐翁。
陈阅以隐士自居,自称不愿入仕,只是在桐州的松山上,建了一间书院,取松山为名,教授周边的学子。
世家大多居于中原,科考举士的制度,使北地与江南之人,也有了向上的途径,自然而然地,同乡的学子便会相互交流,而当地的富户和乡贤,从自身的角度考虑,也大力推崇此举。
桐州有了陈阅的书院,正为他们提供了教习研究之所。而陈阅其人,确是有几分造诣的。
渐渐地,在乡贤、族老、和学子的相传之下,桐州的学子都聚集到了松山书院中。
近十年来,陈阅门下弟子科举入仕者众,虽根基尚浅,入朝时间不长,但假以时日,必将成就不小的气候。
松山书院,隐隐成为江南士人口中的文兴之地。
至于松山隐翁陈览之,更有江南士林之首的苗头。
有了陈阅的推崇,今上尚文明断的美名,在士子间口耳相传。而这些士子又将其传入民间,使街巷中处处都流传着,徽和除害的童谣。
三月后,皇帝的圣旨到了桐州,许以右相之位,请隐翁陈阅出山。
隐翁欣然应允。
接着,皇帝又下旨,明年增开一场春闱,举士以填补朝中空缺。
这接连的好事传出来,寒士无不振奋。
以至于报名明年这场春闱的学子,人数格外之多。
此时已是五月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无风的时候,便难免有些燥热。
前贵妃赵妙苹,仍在宗人府关着。皇帝只是叫人将她关起来,不许她接触旁人,并未下旨要对她如何。
皇后曾端来毒酒与白绫,想要赐死她,被宗人府的侍者挡了下来。
她当然不会罢休。
没过多久,皇后又绕过宗人府,找人给赵妙苹递了封书信。信中写明了赵氏父兄的情况。
“贱人!”赵妙苹将手中的书信撕得粉碎,破口大骂,“杜玉蟾这个贱人!”
“滚出去!都滚出去!”她又指着送信人的鼻子,又吼又叫。
她吵闹过一阵子,屋内之人全都被赶走了。
宗人府的窗户高,光线从头顶上落到赵妙苹的身上。她在宗人府没受什么苦,每日都要端着妃嫔的架子,妆容穿戴皆是整整齐齐的。而此时,头发却不知为何已经凌乱了起来,飞舞在明亮的日光中。
“呜……”赵妙苹用双手捂住嘴,努力忍住哭声。
她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整个人缓缓滑落,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捂也捂不住。
“爹!娘!兄长!”她趴在地上,忙忙地捡起方才撕碎的信,又拼在一起。
信上白纸黑字,明明地写着,她的父亲与兄长,犯了谋逆的大罪,已经处斩了,而家中其余人等,也判处流放,算算时间,若是有幸活着,还有三月,便要启程了。
泪水滴滴地砸在碎了的纸上,晕开一块块的墨团。
她全明白了。
“哈哈!哈哈哈……”她又哭又笑。
不知何时,宗人府看管她的宫人折返,不远不近地盯着她。
可她恍若未觉。
赵妙苹从头上拔出一根金簪。这金簪是她还是贵妃的时候,便常常戴的。透绿的翡翠簇拥着粉红的碧玺,嵌在金丝编织的底座上,华丽而别致,正衬得上她贵妃的身份。
她闭上眼睛,持着金簪,狠心向自己的心口扎下去。
可那金簪终究没扎下去。
屋内四处的宫人,有人夺过她的金簪,有人制住她的手脚,还有人飞奔去外间找人。
“大人,里间的贵人意图寻死,这可如何是好?”赵妙苹甚至能听见她们的通报。
“呵。”她从齿缝里发出不屑的声音。
令赵妙苹没想到的是,她竟将皇帝招来了。
“陛下!”看到他的时候,她有一刻是充满期冀的。皇帝愿意见她,他还是宠她的。
可她很快又想到,父兄已经死了,就算他宠她,她也无处求情了。
宗人府的侍者见到皇帝,皆松开了制着赵妙苹的手,跪下行过礼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此时,只剩他们二人。
“为何寻死?”皇帝温声问道,他是有些不解的,“你父兄所犯之事,与你无关。”
这些日子里,赵太尉倒台了,他需要重新平衡朝局,事务繁忙。赵妙苹寻死的举动,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之事,亲自察看。
毕竟,贵妃本无罪,只是他要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才好名正言顺地,对太尉动手。
来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赵妙苹却不愿解释。她甚至不愿说话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皇后今日除了送信,还悄悄送来了一壶毒酒,就藏在在她每日用饭的食盒里。
此时虽用不了发簪,却还能服毒。
赵妙苹执起酒壶,一饮而尽。
意识消散之际,她仰头看着皇帝,扯起嘴角笑了。
这个男人宠爱她多年,她竟全然看不懂他。
不,倒不如说,他虽宠着她,却连自己的性子都记不得。
他美丽而多情的皮囊下,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她的性子,连她自以为的敌人,皇后杜玉蟾都记得的。
皇后知道她心气高,以赵家的荣耀为傲,才叫人送信来诛心。
皇后还知道,她赵妙苹不愿以赵家罪人的声名,苟活于世,于是送了毒酒来。
皇后甚至知道,她爱漂亮,服了毒,死得能最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