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16(春风不度我,何处是白头呢第章 第章 第章 )
事情总是会发生很多偏差。
白鹿野跟着南鸢,与她一同立在城楼下,看这座古城。
在白鹿野眼中,这是一座繁华的城池——人流熙攘,进出有序。
他侧头看南鸢,不知在那双能看到天命的眼中,这是怎样一座城池。
但是到了这里,他们也不再朝前走了。
南鸢说,这里到了梦貘珠法力强弱的分界处。想要破开梦貘珠编织的结界,将浑浑噩噩进入其中的人带出来,就要在此开始施法破阵了。
白鹿野颔首。
不过,他听她之前讲的柳轻眉的故事听到一半,此时百爪挠心,想知道后一半:“然后呢?韦不应死在战场上,梦貘珠借给了柳轻眉十年。可为何我在之前你们所设神女宫的那座城池,听到街上妇人说,柳轻眉十年前就死了?”
南鸢侧头。
白布覆眼,她露出的鼻唇泛着一层泠泠之色。
此间风大,拂过她面颊,白鹿野听到她清凉的声音:“柳轻眉确实死在了十年前。这是造化弄人。”
白鹿野怔住。
南鸢转述李神女告诉她的、秽鬼潮之后发生的事——
柳叶城活不足一,巫神宫的神女天官们带着被封印的秽鬼们离开,将它们送往“秽鬼林”。那是巫神宫世世代代封印秽鬼之地,封印牢固,现世的秽鬼被困在那里,便不会再出来作乱。
而天地间新生的秽鬼,却仍需要巫神宫继续奔波。
李神女已经与死去的鬼将军达成了交易,也已赐福于柳轻眉,给了柳轻眉十年寿命。在李神女看来,此事已经结束——十年后,梦貘珠会主动离开柳轻眉,归于巫神宫。
也许凡人的生离死别,在高高在上的神女看来,确实没什么意义。
李神女做完这些,便赶回巫神宫,向大天官汇报梦貘珠的进展。神女没有与一介凡人多话的认知,她根本没有将韦不应所做的交易告诉柳轻眉,柳轻眉并不知道韦不应为她讨了十年寿命。
李神女回到巫神宫后,从大天官所看到的天命中看到——
柳轻眉遣走了活着的城民。
柳轻眉以为韦不应送她的那颗珠子只是一枚普通的定情信物。她抱着珠子从城楼上跳下,跳入火海,去赴一场死约。
她以为只要跳下去,只要走过黄泉狭路,踏过生死一界,韦不应与万千百姓,就在路的尽头等着她。
但是跳下去,是一个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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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鸢一边布置破阵之法,手捏诀,在空地间走动,一边为白鹿野解说:
“神女的赐福,是收不回来的。神女许了她生,她主动求死,违背了神女的赐福。那赐福,便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延续了——
“白公子,你可知道鬼怪之事?”
她话题忽转,白鹿野愣一下,桃花眼微弯,含糊道:“知道一点。”
他家小婴小时候天天做噩梦说见鬼,天天说有鬼追她,他为了哄小婴睡觉吃了许多苦,少时和师父抱怨很多。而因为小婴的缘故,他也确实去了解过一些鬼怪之事。
南鸢便继续了:“世间大部分魂魄、怨气,在死后,都化为了‘鬼’。大多鬼浑浑噩噩没有神智,等到时间一够,要么化为秽息,要么转去轮回,总之……都不能在人间逗留太久。
“柳姑娘死后,因为梦貘珠在她身上,神女赐福在她身上,她虽为鬼,却有神智。她见到了鬼怪的世界。
“她应该始终不知自己身上的神女赐福印记,大约以为是梦貘珠救的她。她就如生前一般,待在柳叶城中。人来人往,十年之久。”
白鹿野:“有人告诉我,柳叶城只能进不能出,恶鬼会杀人吃人。”
南鸢轻轻摇头:“不完全对。
“白公子,因为柳姑娘跳楼而死之事,李师姐曾日夜担忧,怕赐福失败的反噬回到她身上,怕扰乱天地秩序、惹怒天道,天谴会降临。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柳姑娘与梦貘珠共生,分享彼此,在柳叶城中平安无事了十年。柳叶城不是真的只能进不能出……它可以出,只是出的时间,会比正常时间晚一些。因为梦貘珠干涉了时间与记忆,在它展开的结界中,它用曾经秽鬼潮中死去的人魂记忆、现在进城的活人记忆,为柳姑娘编织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境。
“每场梦结束,被无故牵连进来的活人,会被无声无息地送出去。
“我不知道梦貘珠为柳姑娘编织了些什么梦,但能让她安安稳稳在柳叶城中待了十年,想来是一场场美梦吧——许是她终于健康了,长命百岁了;许是她获得强大的力量,修仙成仙,万万人之上;许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在梦中与韦不应相会了一次又一次。
“李师姐见柳叶城中其实没有闹出什么大事,便放下心,不再关注柳叶城。她专心等着十年为期,梦貘珠自动回到巫神宫的一日。”
白鹿野顿住:“它不会伤我师兄与师妹?不对吧,我师兄已经被困了半年之久了。”
南鸢道:“说明柳姑娘变了。”
白鹿野心中一动。
他双手张开,十指皆伸出丝线,向城中一些生人气息绑去。
傀儡线绷直,一点点染上红血,这代表被他捆绑的一个个生人,已经死了。
白鹿野平平静静地看着被染上血色的傀儡线:“梦貘珠不能杀人,柳姑娘却开始杀人了。
“秽息,死人……她想成为无支秽。”
南鸢冷淡:“那她要杀许多人、许许多多人才够……一介凡人,一介普通的鬼魂,冤孽不够多,便战胜不了那些秽息,不可能自秽息之上诞生为无支秽。
“每一个无支秽的诞生,都不只是千万性命。”
白鹿野:“要多少性命才够?”
南鸢愣一下,才说:“十年前的柳叶城人祭,都诞生不了一只无支秽,白公子觉得呢?只杀人是不够的,还需要很多冤孽、非常多的秽息。
“但是从巫神宫的记录看,人数不对。目前柳叶城中被牵连进来的活人人数,即使柳姑娘全部杀了,也不足够。
“小婴与你师兄被困于城中,你的傀儡线变红,说明柳姑娘已经开杀戒,说明柳姑娘在进行她成为无支秽的仪式了,说明她自己觉得,她凑够条件了。”
南鸢冷冷淡淡:“为什么会凑够条件了呢?只是多了两人而已。
“要么你师兄身上因果足够,要么小婴身上因果足够。白公子觉得是谁?”
白鹿野沉默片刻。
他向南鸢一拜,长身低伏,恭敬很多:“请神女大人出手救人。”
南鸢抿唇。
她道:“我只能打开困住柳叶城的结界,但是如果他们都在梦中,他们自己打不开梦境,我也无能为力。”
白鹿野再拜。
她侧身避开,唤他配合掠阵,与她一同施法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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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梦貘珠的幻境中,过了一整日。
缇婴、夜杀、江雪禾三人,被敌人追上,迎来追杀。
追杀他们的人,是黎步。
黎步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用黎步的话说:“千军万马都还在后面等着杀你们呢,我只是打头阵的。”
这个头阵,却难对付很多。
缇婴看到黎步,脸都有些绿,回想起了在玉京门习时,被黎步的天赋压着打的过去。
她如今境界大圆满,虽然因为灵根受限,而一直无法把修为再提得更厉害些,但此时缇婴,已经比在玉京门时要厉害一些。
她却依旧怕黎步。
她有点了解那种万通灵根的天赋——旁人走一步,他们就可能走了十步不止。
鬼知道黎步下山后,有了些什么奇遇,会不会更厉害?
他可比她下山早了三月!
原本江雪禾肯定不将黎步放在眼中,坏就坏在,夜杀哥哥不肯和师兄合二为一,师兄的神魂被分了,师兄真不一定打得过黎步……
缇婴脸色不好。
而看到她小脸煞白,黎步就乐不可支。
他逗她:“你们三个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不如你背叛你师兄,跟着我玩如何?”
缇婴伶牙俐齿揭穿他:“你撒谎!你之前还骂我是抢走你哥哥的小狐狸精,你最喜欢的人,明明是我师兄!”
这下脸色不好看的,换做了黎步。
黎步脸色暗沉,冷冷看着她,咬牙切齿:“谁喜欢他?!胡说八道——”
他不讲武德,人还在高空站着不动,火球法术就向下方的夜杀砸去。
缇婴连忙去救凡人。
江雪禾幽幽道:“小步……”
黎步:“别叫我!”
他倏而落地,新的攻击迎向他们。
三人与他一人打。
缇婴很快打得有些迟疑,有些不解。她觉得,小步哥哥怎么好像,功法退步了,打得没以前那么疼了……
是她进步了,还是他退步了?
她在打斗间,疑惑地朝江雪禾望一眼。
江雪禾却好像没她这种发现,仍和黎步打得有来有回。缇婴便压下自己的疑惑,前去帮师兄:“我来我来!”
最让缇婴震惊又兴奋的是,夜杀和江雪禾配合极好(自然,他们本就是同一人),她与师兄、夜杀的配合也非常好。曾经在她眼中难以对付的黎步,此时像纸老虎一样,被他们三个打得连连后退。
数百招后,黎步逃跑不及,被师兄一掌锁住,吐血连连,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缇婴看着倒在地上昏迷的黎步:“……”
她喃喃:“……我们好厉害啊。”
她有了自信,觉得这个幻境中,黎步应该是最难打的,他们连黎步都不怕,没什么能拦得住他们了。
而她兴奋之际,江雪禾忽然托住她腰身,将她后拽。
她所立的原地,一道雷劈了下来。
缇婴震惊间,听到幽幽女声:“你们真是不好对付啊。”
这声音……
缇婴:“柳轻眉!你终于要出现了?你就是梦貘珠对不对?!”
她抬头看天,天上没变化。她捕捉到风声变疾,万千火光从山路下蜿蜒而来。
柳轻眉施施然行在山道上,两排灯笼相随,提灯的侍卫们低着头,为姑娘护行。蜿蜒崎岖山道间,柳轻眉柔弱单薄,如一缕白烟,在寒雾夜里,诡谲妖冶。
缇婴看得出神时,柳轻眉抬头,原先她还在三丈开外,转瞬间,就到了一丈距离处。
缇婴深吸口气:“你你你你会法术?!”
柳轻眉弯眸:“梦境而已。梦里什么没可能呢?在梦境中,我想让你们死,也很容易啊。”
话一落,土地震动,叶落狂烈,悲鸟高飞,轰隆隆间,地龙苏醒,震得三人摇晃不已。
柳轻眉向缇婴飞来。
夜杀一眼看到,在混乱中,将缇婴拽住,躲到江雪禾身后:“小婴当心!”
缇婴从师兄身后探头,猛吸一口气:
柳轻眉变得会法术不提,提着灯的侍卫们,一个个抬起头,蓦地从生人面貌,变得惨白森然,一个个像鬼一样,直勾勾盯着他们。
缇婴眼前一黑。
她被这些鬼吓得眼前金星乱撞,两股战战,被夜杀和江雪禾护在身后,手脚发软,只靠着意志,才没有晕过去。
那些鬼在柳轻眉一声令下后,向这里扑过来。
江雪禾与柳轻眉打斗之际,百忙之间,传音入密:“小婴,躲我身后。”
缇婴怔忡半天,还是惨白着脸,闭眼上前:“我、我不看就是,我也能打的……起码比夜杀哥哥强吧?”
唯一的凡人夜杀不悦:“小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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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眉可真难打啊。
缇婴方才在黎步那里赢来的翘尾巴小得意,在对上柳轻眉后,被打击得手忙脚乱。
她暗自骂梦貘珠的不讲道理。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梦境对柳轻眉百般提升,对他们则百般压制。柳轻眉呼风唤雨,地龙闪电不断,仙家法术乱七八糟,想什么是什么;他们这边稍稍躲闪,都能撞到鬼。
偏江雪禾还吩咐夜杀:“这些鬼,都应是活人。若是杀了他们,出了梦境,他们就死了。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夜杀脸黑。
夜杀咬牙不服输,冷笑:“知道!”
——不过是困住,不杀罢了。
不过在增加他们的难度罢了。
缇婴用布蒙眼,不看之下,她倒能维持冷静。但是听声辨位,总是比不上真的看见。她几次犹豫想克服自己的惧怕,又迟疑着下不定决心。
而打了很长时间,她法力开始不够,灵根又开始痛了,她便心中更沉。
而一道声音,恰好在此时传音入密:“小婴。”
缇婴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趔趄,一道符原本应该贴在鬼怪的额上,却贴到了那鬼嘴里。她趔趄后退,撞在树上,压着声音发抖:“鬼、鬼跟我说话?”
那传音入密的声音,似乎被她的反应无语了一下,才接下去:“是我。”
缇婴暴怒:“谁认识你啊!我从不和鬼打交道的!”
她冷静下来,重回战场,高调热情:“师兄,我帮你打柳轻眉!”
传音入密的声音却好像很适应她的坏脾气,被她发脾气也忍了下去,仍然继续:“我是黎步。”
缇婴:“……”
她掐诀的手停住,柳轻眉的攻击在前。她迟一分躲开,反手往柳轻眉身上扔了几张符箓,逼得那女子也后退了几步,江雪禾和夜杀趁机上前。
缇婴悄悄退到后方,与那传音入密的声音说话,犹豫极了:“你、你、你不是晕了吗?”
她闪转腾挪间,有一种掀开蒙眼布条,看黎步到底有没有晕的冲动。
黎步干咳一声:“你别管!”
缇婴拉下脸:“……那你和我说话干什么?”
黎步只好道:“哼,我是料到江雪禾偏疼你,不忍心你吃苦,什么都不告诉你。可他也不想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这样宠着你,会把你养废的。”
缇婴毫不犹豫掐断了传音入密——谁要和这种说师兄坏话的人聊天啊!
黎步快要被她气死。
但是,再一次联系到她时,黎步也只敢轻声细语地哄着她、顺着她了:“你知不知道在柳轻眉眼皮下,和你搭话,要冒多少险?你真是一点也不珍惜……算了,我喜欢你的不珍惜。”
他说正事:“柳轻眉和梦貘珠共生,她现在借用了梦貘珠的力量,成为梦境的主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们这样打,是打不过她的。但是梦貘珠有个克星,是你哦。
“你发现没,梦貘珠引无数人入梦,连江雪禾那种警惕心强的人,都栽在里面了。只有你没有……梦貘珠躲着你,根本不让你入梦。
“你若知道它怕你怕的是什么,也许就能和你师兄逃出这一劫了。”
缇婴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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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步重新扮演晕倒的人去了,缇婴立在万万鬼怪中,听着风声赫赫,听着打斗声,一点点琢磨黎步的话。
她很快想到了梦貘珠怕的是什么——她身上唯一会被人紧追不舍的,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复生”,知情的人会明白那叫“大梦”。
梦貘珠在自己的幻境中操纵万物,直修天道。
大梦术前几篇都与通鬼神有关,最后最重要的一篇,是与天地通。
缇婴识海中大梦术的功法其实并不全,她自己也不喜欢练,最后一篇的功法,她直到此刻,都看不懂,都不知道那与天地通,通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梦貘珠如果怕的话……
是否大梦术和梦貘珠所用的修行方式是一样的,都是修天道呢?
不到万不得已,缇婴是不想开大梦术的。
但是此时,她确实想试探一二。
缇婴深吸口气,说服自己鬼怪而已,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她摘下蒙眼布条,直直看着柳轻眉,开始一点点唤起自己刻意遗忘的大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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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术施展,最直观的,便是操纵鬼怪,御鬼驱邪。
当夜大战,柳轻眉以为自己稳操胜算,江雪禾都奈何不了她。她要拿下江雪禾时,忽见重重叠叠的鬼影从江雪禾身上飘浮起,向后飘去。
周遭空气瞬冷。
柳轻眉扭头。
她当夜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重重鬼怪扑向自己的画面。
风叶飞卷,缇婴裙衫飞扬,开阵之后,左支右绌,难以停下。
她头痛欲裂时,江雪禾在她后背上一拍,唤停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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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缇婴所用的大梦术,其实并没有完全展开。
好在师兄身上黥人咒所缚的鬼怪,还有当时山上的鬼怪,实在太多了。
庞大的数量拖住了柳轻眉,吞没了柳轻眉。江雪禾没有让缇婴施展下去,想先走再说。
江雪禾问她:“可还好?”
缇婴除了灵根痛,也没有其他的。
她摇了摇头。
江雪禾却在她面前蹲下,道:“我背你吧。”
缇婴怔一下,就毫不犹豫地爬到了师兄背上。
虽然无事,可她贪得无厌。
缇婴以为自己没有彻底施展开大梦术,应当没什么关系。但是她灵根痛得厉害,头有些昏昏然,她便知道有些不好了。
只是三人在逃命,她不好说自己不妥,而且其实大梦术对她,也不算真的不妥……
缇婴便伏在江雪禾背上,闭上眼,睡了过去。
待他们到了安全地方,江雪禾和夜杀才发现缇婴发了烧,昏迷不醒。
好在江雪禾有经验:“……符修本就容易被秽息牵住神智,何况她修习的法术就是这样……应当没事的,不用叫醒她。”
只是接下来,他和夜杀之间必须做选择了——想对付柳轻眉,两个分化身,是绝对不行的。二人必须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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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一烧便是三日。
她确实做了梦。
进入梦境时,起初,她以为梦境又是前世自己的故事。
但是她看着自己点亮一盏盏灯火,看着自己跪在蒲团上,仰望着镶金身的看不清脸的神女像,才意识到,这是柳轻眉的故事。
缇婴在柳轻眉的身体中。
这个柳轻眉,只有五六岁大。然而本应是粉雕玉琢的小孩最好看的年龄时期,小女孩却苍白羸弱,瘦如枯骨,面相一点也不好。
小姑娘跪在蒲团上,仰望着神女雕像:
“神女大人,我向您祈福,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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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向您祈福,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爹爹说,我好像又病了很久,娘哭瞎了眼,以为我活不过来了。我醒来后,他们说一定是您在冥冥中保佑我,让我来拜您。
我知道您护佑柳叶城,一定十分辛苦,所以我也不敢让您操心我这样的人,爹娘逼着我来,您就当我与您说说话、聊聊天好了。
说什么呢?
神女大人,您觉得我可以被你们选上,成为巫女吗?
我不是想去巫神宫,我是觉得,成为巫女,就可以离开柳叶城,我若病死在外地,爹娘看不到,就不会太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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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又来了。
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巫神宫的神女与天官已经走了,他们没有选我当巫女,没有带我离开。这是正常的……爹娘今日一整天都不开心,却反而来安慰我。
其实我很开心。
因为我今日,在家中,见到了一个被爹爹带回来的小哥哥。
他真好看。
我家中没有镜子,没有湖泊没有水流,我知道是因为我病得厉害,长得不好看,他们才收走了那些东西。但是我知道那个小哥哥好看……
他进来的时候,低着眼睛坐在我爹身边,我感觉我的病好像好了。
……我感觉我可以活到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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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小哥哥叫韦不应。
爹说他从此以后,住在柳家,陪我玩。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个叫叶呈的哥哥。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叫韦不应的哥哥——
他来陪我吃药,我觉得药不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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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阿应带我离开家门,说外面有神仙,可以帮我治病。其实我不相信,柳叶城世代信奉神女宫,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巫神宫都救不了我,哪有什么神仙能救我呢?
阿应说修仙就可以长寿,我相信他。
可我连累了他,我们才出城不久,我就又病倒了。我醒来的时候,回到了家中,大家说,是阿应拉着我私奔,要拐走城主女儿。
这传言很可笑。
麻烦的是,爹爹相信了。
爹爹震怒,要杀了阿应。
神女大人,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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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说来惭愧,我又半年没来了,因为——我又病了。
坏消息是,我感觉到生命的流逝,觉得活不了多久。
好消息是,因为我病倒,娘说都怪爹执意要杀阿应,才害了我。爹很后悔,阿应也保了下来。
这样看,其实我的病,也不算坏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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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近日,我房中,每日醒来都能闻到花香。他们说,又一年春日到了。
我又熬过了一年。
阿应带我出门看花,我虽怕爹爹责怪他,却到底渴望出门。
街上多了许多卖花女,杏花一丛丛,如粉雾霞影。我想将春日留住。
阿应收到了旁人姑娘的花,我悄悄买了一面镜子,看到了镜中我的模样。
原来我寡骨脸,枯白伶仃如骷髅,瘦得很难看。
阿应却说我像烟一样。
缥缈的烟雾比骷髅听着好听,我便接受了他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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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秽鬼潮落在了离柳叶城十里的城中,听说你们算无遗漏,早早赶了过去,避免了灾祸。神女大人,我一直相信您的力量,相信巫神宫的力量……
可是你们离开后,那座城池却遭到旁的城池开战,掠夺财物。我知道这些是神女大人不会管的事,我建议爹爹派人去相助。唇亡齿寒,焉知柳叶城没有人来援助的一日呢?
阿应也跟着爹爹一起去了。
他骑在马上,穿着铠甲,半城姑娘都在红着脸看他。
哎,我也在看他。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望他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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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今年入了冬,我身体愈发不妥。某一日早上醒来,我看到阿应背着我在掉眼泪,我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
其实死亡没什么。
我只是舍不得阿应。
我想和阿应……可是我又担心我的身体……神女大人,我好像有些贪心。
我想贪心地问您,您能赐福于我,让我身体好一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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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柳叶城和其他城池开战了。
都是人间无聊的征战,您必然不感兴趣。这一次,爹爹病了,我代爹爹去军营慰问将士。
我在军营中看到了阿应。
他像鹰一样。
雄伟、骄傲、自信、潇洒……那是小小城主府看不到的天地。
我不想困住他。
我问他想不想离开,像他少时想的那样,去修仙问道,不必为了柳叶城付出一切。
阿应带着我去看夕阳。
他什么都没说,我却明白了。
神女大人——春风不度我,何处是白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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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秽鬼潮开始了。
我在梦中见到阿应死了。
幸好只是梦。您会庇护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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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
已是深秋,树叶已干。我看到了秽鬼,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人,看到了死不瞑目、还被秽鬼分食的活人。
生死去来,人如傀儡,我不知道生命算什么。
我看到了阿应和叶呈的艰难。
我们会坚持,等到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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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
你们来了。
你们的神力之下,秽鬼轻而易举被解决,万千非凡力量,鬼将军再厉害,也比不上你们。
无上的力量,映着夕阳残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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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大人。
我恨你们。
我恨一切。
我不再是你的信徒了。
你们高高在上,其实从来不俯望凡人。万世长存,生者死者皆是过客,你们不在乎。我们的祷告,寻求的一直是自我安慰。
你们不会救蝼蚁的。
那我来吧——
以救世为名,让我为恶,让我永世不得超生,让我来成为无支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