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胆量 君萦月吃了一惊，“怎……
好在乔珩确实命硬,虽然这里没有大夫，但在刘巍的帮助下，他只是短暂地昏迷了一下,很快就苏醒了。
初始时他的眼神是茫然而无神的,浑浊的眼珠转了几下，才渐渐清明过来。
直到两人对上视线，刘巍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脱力,连站都站不住了。亲兵要过来扶,被他摆手拒绝了，就在乔珩身边坐了下来。
主臣两个在这万分狼狈的状态下静静地对视片刻，彼此都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到这个地步,又似乎已经不必再说。
半晌,还是乔珩先打起精神来,“不能留在这里，走！”
事到如今,追究父子关系究竟如何走到这一步，已经毫无意义。他们这人困马乏的两万人，也不可能攻下锦城府,不如暂退一步。
“大都督,您的身体……”亲兵队长有些担忧。
“我没有大碍。”乔珩冷着脸道,“谅那明月霜也不敢追到锦城府来，这沿路还有那么多府县呢。不必像之前那样赶路，我能坚持。”
亲兵队长转头看刘巍，刘巍说,“去寻一辆马车来。”
乔珩说得对，他们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必须要尽快找到能落脚的地方——带着两万大军，安全倒是无虞的，但是他们随身带的口粮太少，这一路已经吃干吃净，全靠着“到锦城府就有饭吃了”的念头撑着。
如今锦城府进不去，这口气眼看就要泄掉，若是不能尽快安顿下来，只怕这支跟随乔珩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精锐，也要哗变了。
马车没有找到，只找到了一辆驴车，没有顶篷的那种。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只能将就了。亲兵们在车板上铺垫了褥子，才将乔珩扶上去半躺下，刘巍亲自骑马在周围护持。
副将从后面赶上来，问道，“大都督，咱们去哪里？”
乔珩回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锦城府，距离太远，看不清城墙上的人，但他知道，那个逆子一定在那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酷之色，“去……阆城。”
阆城是乔珩起家的地方，他对那里的感情自然也不是锦城府能比，也留下了不少后手，如今驻守的人，也是从攻取阆城时就跟着自己的老人，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太大的能力，对他更是忠心耿耿。
因为这些缘故，这一次召集大军进攻红巾军，并没有阆城，所以那里也有两万守军，是锦城府之外最好的选择。
军队掉转方向，前往阆城，只是队伍里的气氛难免有些凝重。
经过了锦城府的事，众人难免会去想，若是阆城也紧闭城门不开，又要如何是好？只是乔珩板着脸，没有人敢冒着触怒他的危险，在此时开口询问。
其实乔珩自己也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
若连这个人也背叛了自己，那就说明天不佑乔珩，他也不必再挣扎了。
幸而乔珩的运气还没有差到底，这一次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甚至还没有赶到阆城，就先碰到了来迎接他们的军队，不仅阆城守将沙文忠亲自来了，还带来了足够多的粮食和酒肉。
大军当即扎下营来，埋锅造饭，饱饱地吃了一顿，又修整了一夜，总算是从一路奔逃的疲惫之中恢复。
乔珩也打起了精神，一进阆城，就叫人准备纸笔，给周围几座城池的守将写信。
之前他在路上，自己都狼狈至极，自然不敢号令这些人。但现在，他手里有一座阆城、五万大军，若是不听号令，就要好生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够不够了。
也不是没有人想试探一下乔珩，但很快，乔珩就用实实在在的战绩让他们知道——虽然打红巾军的时候屡战屡败，但那是因为红巾军厉害，并不是乔珩的能力退步了，他打别人还是手到擒来。
很快乔珩就控制住了附近几座城池，重新拥有了一块根据地。
虽然跟西川比，现在的地盘非常小，但正因如此，乔珩对它的掌控十分严密，而且少了那些拖后腿的族亲、世家和豪族，反而处处一片清朗，倒是有了几分军容严整、上下一心的气象。
这或许也是乔珩自己都料想不到的结果吧？
……
虽然红巾军没有深入追击，但西川的各种消息，却还是如雪片般传到了明月霜的案上。
听说乔珩离开锦城府一年多，回去连家都进不了了，明月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满心满眼只有一句话，“这样也可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上官婉儿说，“权势之争，哪里有什么父子、母子、兄弟的情分？”
乔珩以为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所以可以不用重视。但恰恰是因为不成器、不受重视，在背后捅起刀子来，他才毫无防备，一刀一个准。
对于这一点，她可以说是体会非常深刻的了。
明月霜唏嘘，“我只是不明白，现在这样的局势，他与乔珩决裂，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吗？”
上官婉儿反问，“若不是这样的局势，他哪有胆量与乔珩决裂呢？”
明月霜一时语塞。
也是，若不是乔珩露出颓势，若不是整个西川已经大半背离了乔珩，恐怕乔子繁还真未必有这个胆子，即使真的做了，也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谁都不是傻子。外人看来觉得荒唐的事，在他们或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正是因为内忧外患、穷途末路，乔子繁才能下定这个决心。
他此刻与乔珩决裂，早晚会被红巾军攻下，但至少他还能逍遥自在一段时间。若是不决裂，哪天红巾军打过来了，他也还是生活在乔珩的阴影之下，一辈子都没痛快过一次。
明月霜不知道的是，乔子繁头上的压力，其实还有一部分是她给的呢。
乔子繁知道自己能力不出众，所以乔珩认了那么多义子，每个人都能领军作战，比他这个亲生儿子更风光，他忍了。乔珩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对刘巍和那些前来投奔的世家子弟比对亲生儿子更亲近和蔼，他也忍了。
因为在他心里，到底还有一点盼头：他毕竟是亲生儿子，乔珩这偌大的家业，早晚都是要交给自己的。
哪怕他每时每刻都能够感受到来自那些义兄弟们的威胁，但是想到“将来”，便能劝说自己继续蛰伏忍耐。
真正让他破防的，其实是那个由刘巍提出来，不论乔珩还是明月霜都没有当真的联姻建议：刘巍代替乔珩向明月霜许诺，如果她愿意允婚，等乔珩百年之后，可以将整个西川都交给她。
西川内部有那么多人爬到自己头上也就罢了，如今外面不知哪里来的上不得台面的女人，不仅可能要当他的后妈，甚至还要继承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这乔子繁就没法继续忍了。
消息一传到锦城府，他就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可惜无论是乔珩还是刘巍，都没想过这个消息可能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们远在广城，又正忙于战事，哪里有空去在意乔子繁这一点小心思？
殊不知裂痕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虽然联姻没成，但这件事让乔子繁意识到，别说亲爹乔珩了，就连刘巍也没把他这个“少帅”放在眼里，要不然，也不敢随口就做出那样的许诺。
这时他也不过是暗恨而已，还不敢做什么。但之后，前线传来的战报没有一次好消息，西川一路损兵折将，乔子繁的心思便也活络了起来。
直到这一次，四十万西川军一战而溃，四散而逃，乔珩身边只剩下两万亲军，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孱弱之势。
乔子繁在畏惧与兴奋混合而生的战栗之中，做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决定。
然后他发现，亲爹是真的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了。
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乔子繁觉得，就算给他一个皇帝做，只怕都没有这么痛快，好像一瞬之间，连天地都变得开阔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束缚住他的存在。
……
洛京。
就像是窦娥预料的那样，红巾军的使团跟在楚州军后面进京，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连她们明目张胆散发的小册子，也被人当成是楚州军发的了。
至于里面写了很多红巾军的事？估计这个红巾军，跟楚州军也是一伙儿的吧？
比起那些错综复杂的天下大势，普通人更感兴趣的是，女人竟然也能当兵！不过，大多数人也只是看个热闹，不会轻易去接近这种与他们世世代代所熟知的道德观念相悖的存在。
但这一路走来，总有日子过不下去，走投无路的女人，她们原本已经身在绝境了，就算红巾军是龙潭虎穴，也愿意舍身进去，更何况红巾军并不凶恶，恰恰相反，她们比一般的军队要亲切得多，非但不侵扰沿路，甚至还愿意做些扶老惜幼的好事。
尤其是有女人遭难，那红巾军是宁可拖慢了行程，也必定要去救人于水火的。
所以她们出门的时候带了两千人，等走到洛京时，这个人数已经涨到了五千人，堪比一支正式的军队了。
更重要的是，旁人都没将她们放在眼里，但姬长恩竟然很是看重，一得知消息，就立刻派了使者过来，邀请主将前往自家大营，共商接下来的大计。
窦娥：“……”
不管她们之前隐藏得再好，姬长恩来这么一招，都没有用了。
窦娥原本设想的趁乱混进洛京去的计划，自然也无法再继续，只好暂时分队，让君琢等人带着情报人员入京，想办法打探消息，自己则留在城外，随机应变。
君家是洛京大族，不仅在城内拥有一座距离皇宫非常近，占据了一坊之地的大宅，在城外还有一处完全由君氏族人聚居而衍生出的村落。此前迁往西州，虽然号称是举家搬迁，但实际上走的只有主支，连仆从加起来不过四百人，那些关系较远的旁系族人和亲眷都还在京中。
虽然不如主支煊赫，但数百人组成的大家族，本身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君琢离开的时日还不久，连城门卫都还认得他，纵然如今洛京说了算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他还是直接刷脸就进了，随行的人员和车马也都无需搜检。
远离了城门，明红日不由小声道，“不是说京城如今的局势十分紧张么，怎么连门禁都没人管？”
枉费她们还在路上伪造了全套的身份，假装是来洛京贸易的行商，谁知道根本没有用上。
君琢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以前视这些为理所当然，如今见识得多了，才渐渐意识到，那些大人们总是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却不知自己所拥有的种种特权，就是威胁最大的那处蚁穴。
他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口中回答明红日的问话，“想来那秦秉忠更看重属于自己的云州之地，对洛京自然不会严防死守。至于城中的禁军……想来也有心无力。”
明红日若有所思地点头，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渐渐兴奋起来，“君兄，你进皇宫，也能这样吗？”
君琢立刻意识到她话中之意，迟疑道，“从前通籍宫中，的确如此。但我久不在宫中，不知名字还在不在册？”
所谓通籍，是指将本人的姓名、年貌、身份等资料写在竹片上，悬挂于宫门之外，便于查对，如此不需传召、引领，就能自由进出宫门，是帝王亲近之人特有的荣耀。
君琢自幼入宫读书，自然早就通籍，宫门守卫皆识得他。但这一二年来，洛京的变故太多，也不知规矩改了没有，名单是否换过。
“去试试。”明红日撺掇道。
君琢好笑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便是要试，也须得明日了。”
有个词叫点卯，是古时官署开始办公的时间，放在现代来看，这个时间简直早得离谱了。毕竟你五点钟上班，那不得点钟就起床？
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没有电灯，晚上的娱乐活动也少，所以睡觉时间也早。八点睡点起，是很正常且健康的作息。既然上班时间早，下班时间也会响应的提前。
所以申时（下午3-5点）又叫晡时，在古时候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红巾军效率为先，采用的是明月霜更习惯的早八晚六工作制，一日餐。这个明红日觉得还早的时间，宫门已经快要落锁了。
君琢先带着她们回了家。其实君家的宅子虽然很大，但红巾军原本并没有打算住进来，不过现在大军被留在城外，就这么几个人进城，反倒是住在这里更安全，办事也方便。
第二日，君琢就带着人进了宫。
他的名字还在籍中，又给守卫塞了一些好处，就顺利地领着其他人进了门。虽说要去的集贤书院在外朝，平常没什么人会去，管理也没有那么严格，但这么容易就混进来，还是让人有种荒唐的感觉。
这可是皇宫啊！
不过她们也不纠结，反正这对她们来说不是坏事，省了多少力气呢。
集贤书院名不虚传，藏书之多，当得起“四壁图书，牙签满架”的评语。第一次走进去时，明红日完全被镇住了，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怀着庄重的心情，用仰望的姿态看着这一切。
天下原来有这么——这么多的书！
“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啊？”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君萦月好笑道，“又不是所有的书都要抄。’
也不是所有的书都适合红巾军。
“这样吗……”明红日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是觉得很可惜。
她觉得一本书既然存在，并且能够流传下来，那就总有它的可取之处，哪怕理念跟红巾军不一样，也不影响图书馆里收藏它嘛！
都是爱书之人，进了这里，真跟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一样。特别是因为最近时局动荡，朝廷上下都没什么人有心思到这里来看书，安静得很，就只有她们几个，自在得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自在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尽管一行人十分低调，但君琢回到洛京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没几日，就陆续有各家的帖子投到门上，邀请他去参与各种聚会。
不仅是像瞻仰这位很久不见的才子，更重要的是，想让他这位当事人讲一讲西州的事。
君琢之前就写过那样一篇文章，所有人都猜到他现在已经加入了红巾军。但今时不同往日，西州的战报已经送到了京城，红巾军占据半个西州，连乔珩都不是她们的对手，眼看就要成为西州之主，反倒是京城这边前途未卜，还不知将来怎样。
两相比较之下，众人对于红巾军的态度，自然审慎了许多。
如今想找个安稳的地方不容易，若是红巾军确实可靠，他们也想设法去那里避祸呢。
至于红巾军是女子做主，女子做官，女子当家，这些细枝末节，反而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了——谁家还没几个会读书的女眷呢？
这点心思，君琢也能猜到，所以这聚会，他不能不去。
明月霜不太需要世家，这是事实，但是世家掌握着这个时代最强的力量，也是不争的事实。与其两边硬碰硬，彼此都有所折损，不如从现在开始逐渐渗透，让世家知晓红巾军的理念和各项政策，做好融入其中的心理准备。
人终究是趋利避害的，当红巾军的势力大到无可阻挡的时候，愿意螳臂当车的人毕竟是少数。
但若到那个时候，才去学红巾军的东西，才开始做融入的准备，恐怕只会觉得处处不适应，久而久之，难免生出怨怼。
君琢早就找好了自己的定位，他擅长读书作文，那就用自己手中的笔，让天下人了解红巾军。世家也是天下人中的一部分，这便是他职责所在，不能推辞。
没有他带着，其他人就进不了宫了，只能暂时留在家里，做些整理工作。
这些工作十分枯燥，也不怕分神，人一边忙一边闲谈，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洛京的各种宴会上。
君萦月就说明红日，“我原以为你会不赞同兄长出去交际呢。”
她就是为了集贤书院的书才想方设法要来洛京的。
明红日耸了耸肩，虽然遗憾，但她也必须承认，君琢现在做的，的确是比抄书更重要的事。再说，皇家的藏书虽然十分丰富，但这些世家，谁家又没有基本概不外传的秘藏书籍呢？
不过，更重要的是，对于集贤书院，明红日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她到底是个年轻人，自己揣摩了很久，也不知可不可行，此时听到君萦月的话，就有些按捺不住，索性拿出来与她们讨论，“我看那集贤书院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早晚也要荒废了，你们说，能不能把里面的书偷出来？”
说看守的人都没有，那是夸张了，毕竟是皇家藏书，日常自然有人维护和打理。
但原本在这里任职的官员早已挂冠而去，一直也没补上新人，至于在这里读书的年轻人，更是早就风流云散，只剩下一些宫中的内侍做些洒扫晒书之事罢了。
所以明红日觉得，这件事大有可为。
君萦月吃了一惊，“怎么偷？”
“那肯定不是咱们自己一本两本的夹带。”明红日说，“得找几个内应，让他们帮忙把书弄出来。”
“能行吗？”君萦月十分担忧。
一旁的臧芳突然开口，“听说鬼市里有人偷偷把宫里的珍玩弄出来卖。”
这是情报人员打探到的消息，可见如今的皇宫已经乱到了什么地步。自从内侍被秦秉忠杀了一大批之后，宫中便是人人自危，皇帝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这些，简直处处都是漏洞。
既然连宫中的珍宝都能卖，那这些没什么人在意的书自然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