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谢潜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不论小时候有多习惯饿肚子,不论当众装疯卖傻也罢,但在贺飞云的面前,他到底还想保留一点皇族的体面。总之,他难得不好意思,第一个反应不是狡辩,更不是趁机揩油,而是开溜,立刻开溜。
谢潜嗖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走。然而,他忘了自己大清早至今粒米未进,又蹲着比比划划了半天,再高估了自己的体能,总之,前脚刚抬起来,便被一阵眩晕感袭击,身体跟着一晃,差点栽倒。
慌乱之中,谢潜赶紧盲抓边上的树干,触手碰到一片冰凉的寒意,好在,下一刻,一袭温暖之意握住了他的手腕,又扶了一把肩,助他稳住了平衡。
眩晕感来的快,散的却慢,谢潜缓了一会,才稍好了点,他用另一手轻轻拭了拭额角的冷汗,舒了一口气,道:“多谢。”
“你若体虚,就早回车上养着,何必到处乱跑?”
虽然语气很冷,可声音确实从超出谢潜想象的近距离传来,他抬头一看,心跳顿时错了好几拍。
好家伙,好家伙,早上没揩到的油,如今主动送上门开。
贺飞云一手托他手腕,另一手扶他手腕,这简直和那什么后的第二天也差不多。
至于“那什么”是什么,短短这一抬眼的瞬间,谢潜已经足足脑补出来一本小册子。
如果肚子不咕噜噜叫唤就好了,他就是把腿打折,一辈子挨饿,也要支撑着爬起来,消受了这美人恩不可。
可……这五脏庙里咕噜噜的讨饭声不停歇,还吵得想忽略都忽略不了,谢潜暗自抹去可惜的泪(kou)水,满脑子只有“告辞”一个选择枝。
于是,他推了贺飞云一把。
贺飞云纹丝不动,反倒把他扶得更紧了些,道:“站得稳吗?”
谢潜:“……还行,多谢。”美人臂力惊人,孤好想哭。
贺飞云皱了皱眉,从腰带里摸出半块干粮,递给谢潜。
谢潜:“……”晕了还有美人赠物的福利?
虽然干粮的卖相非常不怎么样,但谢潜喜滋滋把它捧在手里,却不急着吃,只道:“贺将军人美心善,又疼惜孤王,孤蒙此恩德,愿以身相……”
贺飞云一言难尽地打断:“你既然能好好说话,就不要无事胡搅蛮缠。”他一指那干粮,催促道,“快吃,实在吃不惯,先垫一口也好。你那些厨子的早饭不是就快做好了?”
这是飞鹰军最常吃的干粮,为了便与储存,晒得非常干燥,饼上既没有芝麻,又由于常常掰碎食用,所以形状也非常不拘一格。与谢潜白生生的手心一比,灰扑扑又丑了吧唧,相当不能诱发食欲。
不过,出乎贺飞云的意料,谢潜掰下一块,毫无障碍地放进嘴里,努力咀嚼着咽下,道:“里面放了盐吧,味道还行啊。不过……”他抬头又看了一眼贺飞云,“要是能再改良改良,那就更好了。”
贺飞云不以为然,却忽然提到:“此地已不归长安管辖。”
“唔。”
“你想笼络人心,或想做出成就,就不必再带长安的面具装疯卖傻。”
“贺将军,你……”谢潜神色一肃,深深看向贺飞云,若他手里托的不是半块干粮,而是玉板的话,那用这副表情上朝也完全没问题。
贺飞云以为他又想起什么车队的细节,道:“怎么?”
“……这个距离,好适合你对孤做坏坏的事哦!”
贺飞云幡然变色,扔下谢潜急退数步,佩剑横挡在前护身,道:“谢、潜!!”
谢潜扑地笑起来,虽然依旧饥肠辘辘,精神却一下子抖擞起来,道:“嗨,贺将军何必紧张。孤随口这么一说,你也不会真的对孤怎么样。当然——要是愿意做点什么,那当然更好了——嘶——”他话说了一半,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贺飞云已经用剑尖抵住了他的咽喉。
杀气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旦发怒,果然不能小看。危急关头,小命要紧。
谢潜慌忙双手举过头顶,以示认输和无害,连连讨饶:“将军莫恼,是孤错了,是孤不对,孤不该见色起意,孤不该孟浪。孤以后一定克制,至少用贺将军能够接受的词……不不,不是,把这玩意儿拿开,这么锋利,多危险呐……”
贺飞云咬牙道:“士可杀之,不可辱之。我身为贺氏一族的武人,上对得起天地君父,下对得起良心。汝即便是血统再高贵的皇族,我也断不甘心雌居之下!汝再三相迫,贺某既不能全身而退,便一刀杀了汝,再自杀以证清白!!”
显然,贺飞云怒到了极致,睚眦欲裂,双眉更如剑锋斜飞入鬓,凛冽的杀气,可堪三尺之寒,宝剑的锋芒微闪,只微微一动,就已经将细嫩的皮肉划出一条血痕。
一点刺眼的血色,顺着剑尖滚下咽喉,染红了宁郡王洁白的领口。
谢潜被这番威风所摄,屏息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浑身的血液像骏马翻滚奔腾了起来。这是非常奇妙的感受,他本该害怕,恐惧,甚至于慌张,可在这些情绪之余,又隐隐掩不住深层扶起来的雀跃与激荡。不自觉地,他呼吸有些急促,以至于不得不强行按下许多不好公之于众的念想。
他不退反进,表现出比贺飞云更加无畏和凛然的气度,道:“贺将军说的极是!谢潜自认忠于大越国,断不能做残害忠良的奸佞!受辱什么的,雌伏什么的,由孤一力承担。贺将军负责勇猛的部分即可!”
贺飞云:“………………啊??”
错愕之下,抵在咽喉的剑锋似乎有些放松。
谢潜趁机举起两根手指,夹住那薄薄的尖锐,小心翼翼地挪开半寸,温言劝慰道:“所以,将军不必大动肝火嘛。争上位什么的,孤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宁郡王既疯又癫,长安坊间传闻,诚不欺人。
贺飞云的脸色,一时间黑如锅底,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生气。毕竟,谢潜再疯癫,却像他说的那样,并没有仗势欺人。在这番剖白之后,谢潜的所有行为,与边关那些异族女子的示爱本质上并无区别(※注)。两厢对比,区区蹲守房门、偷摸甲胄这两样,比行为奔放、恨不得直接投怀送抱的女子们都温婉无害得多。
贺飞云纠结一阵,进退两难,又哭笑不得,既不胜其扰,却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法。最后,只好丢下一句“以后不得靠近我十步之内”,转身走开罢了。
又是一日清晨,天还没亮,谢潜又跑到贺飞云的帐外长吁短叹。
他叹着叹着,语调一扬,哼起了小调:“孤知飞云愁为何,不若开轩解语之,衣带渐缓鬓交斜,飞挟红绡赴太霞。”
贺飞云睡得深,隐隐约约塞了满耳朵浪言浪语,有生以来从没生过的起床气,竟被激得发作起来。他拍帘而出,道:“何人喧哗?!”
其实根本不用问。除了不怕死的安郡王谢潜之外,方圆百里之内,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谢潜像前一天一样敏捷地闪身躲开,向贺飞云抛了个媚眼,道:“贺将军今日好早啊,比昨天早起了一刻钟呢!”
说实话,谢潜的媚眼不难看。毕竟他还介于少年之上,青年未满的年岁,并且肤色白嫩,骨相圆润,属于没什么棱角的长相。这样的样貌,便是撒泼买丑,或者忸怩作态,也不会令人生出太多狎昵感,反倒有几分俏皮可爱。
贺飞云自然领会不到媚眼中的风情,况且他正在气头上,顿时更加盛怒,一言不发,抄剑就砍。
谢潜上蹿下跳,连滚带爬,把守门的满脸横肉小兵当成挡剑盾牌,边躲还边要大喊大叫:“冤枉啊,杀人啦,百胜将军一大早要杀孤祭天啦!!等一下!孤有免死金牌!”他跑得飞快,一点也没有扰人清梦的觉悟。
听到“免死金牌”,贺飞云的手稍稍一顿,可等他看清楚了之后,更如火上浇油,哪里有什么免死金牌,分明是昨天那剩下的半块干粮!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绕营帐加小兵足足三五圈。说来也怪,谢潜的身手稀松,倒是相当敏捷,每每快被剑砍中的时候,总能出乎意料地“恰巧”躲开。这时,白马神俊咔哒咔哒地踱步过来,正逢谢潜冲到面前。神骏马随主人,贺飞云不喜欢的,它也一样不喜欢。于是,迎面冲着谢潜就是几声响鼻喷了过来。
谢潜毫无提防,又怕被那马口水喷在脸上,一个急转闪避,不仅错失了逃跑的良机,还失去平衡,“哎呦”一下子翻倒在地。而贺飞云及时从后面杀到,与白马两面夹击,总算把人堵住了。
谢潜躲无可躲,灰头土脸地支起来,忽地一梗脖子,高叫道:“来啊,快用你的大宝剑刺进来啊!”
贺飞云当然不可能真的杀了谢潜,却也对这一番胡说八道无可奈何。他寒着一张脸收了剑,冲守门的小兵斥道:“说过多少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统帅军帐!若再有疏忽,以军规论处!”
说完,他便也不看谢潜,上马走了。
谢潜松了一口气,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再一边目送贺飞云的俊美背影远去,一边慢吞吞地拍打身上的灰。等人走得看不到了,他才冲那凶恶的小兵挤眉弄眼,道:“啧啧,你们将军最近火气有点儿大呀?他找孤泻火,反倒骂你们这些无辜小卒干什么啊?真是好不讲道理。你说是不是?”
小兵蔑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谢潜自以为获得鼓励,道:“不然以后你为孤效力吧,孤给你开双倍饷银如何?不需要特地做什么,只需要你把飞云的……”
那小兵哼了一声,语气到语调都与贺飞云如出一辙:“将军有令,不许你靠近帐篷。”他横过长刀,拿刀背抵着谢潜,一直推出营帐的范围。
谢潜策反无果,气得跳脚:“喂,你怎么不知好歹!!给孤等着,你迟早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