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谢潜向来这么想。
天还没亮,他就穿戴一新,孤身深入军营,在军帐外头……抠蚂蚁洞。
已抠了整整一刻钟了。
想他小宁郡王这名头,便不是那么金光赫赫,可在长安城怎么也算得上家喻户晓——至少在所有歌坊乐楼尽人皆知吧。
他刚过志学之年,正是最蓬勃昌隆的年岁,虽说容貌仪表比那长安第一才俊什么的差了那么一丢丢,却也达到人见人爱、人见人奔来的及格线。兼之他有房有产业,合该天下才俊尽拜与足下才对——当然,才是次要,俊比较重要。
谢潜偏就不信了,这贺飞云能拒绝他一次,能拒绝得了十次,还拒绝的了他一辈子不成?
哼。
孤迟早解了那战袍!
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身银甲的贺将军可……真好看啊。
香香,饿饿,敲碗。
谢潜两汪眼泪顺着嘴角要流下来。
若非如此,长安城中万千繁花,其中他见过的美人(特指:男)没有五百,也差不多超过一千。配与贺飞云相提并论的,满打满算,绝对不可能超过五个。
可若见过将军策马的英姿——
那可真是世间粉黛失颜色,美人儿将军一骑绝尘,再无旁人堪与之媲美了。
谢潜回想一番,又畅想片刻,只叹如今还是看得着摸不到的空谈。再多的垂涎,只化为一肚子的郁气,再转成手里小树枝的力气,把可怜的蚂蚁洞抠得横七竖八,不成形状。
眼看天光将熹,贺将军营帐内还是静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动静。
这……怎么与传说中的不一样?
御书院不是说,这百胜将军兢兢业业,卯时便起来练武的吗,怎地他趴帐篷许久了,正主醒也不醒?
好歹打个呼噜,让他听听声儿也行啊?
但闯帐篷什么的,谢潜是断断不敢的。
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负责守门牵马的飞鹰军兵丁,光这一身腱子肉,再加上一脸的横肉,怎么看,都不是好个惹的主。
不论军帐里头的将军警惕心如何,身手又如何,恐怕谢潜有那么一点要闯进去的意思,就会立刻被这恶煞兵毫不客气地揍翻。
更何况,贺飞云出自武侯世家,既有家传武学,又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打来的将军。
谢潜对武力值的认知清醒极了。自己那身皇家武院养出来的花拳绣腿,逃命足以,打架,不可能。
别说一对一,就是来十个他,也不够贺飞云手底下喝一壶的,何必平白找挨揍呢。
美人嘛,武力解决乃下下策,以礼相待,才是正道,他还是继续外头蹲着吧。
可蹲着……实在又百无聊赖。谢潜扔下小树枝,勇敢向恶势力提出要求:“喂,小兵,你过来!”
那恶煞兵疑惑地指指自己,意思是:叫我?
谢潜:“不然呢?除了你也没别人啊。你过来,往这儿撒泡尿,把蚂蚁洞淹了吧。”
兵:“………………”宁郡王有病,坊间传言诚不欺人。
于是,堂堂大越国唯一的皇弟,方圆十里地位最尊贵的宁郡王,与守门的小兵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不提防,那守了许久的帐篷门忽地从里面掀开,一个略带沙质的声音喝道:“何人喧哗?!”
谢潜是谁?谢潜可是溜奸耍滑的天才,见势不妙,呲溜一闪,泥鳅似地让出正面,成功闪避了毫不留情面的一踹。等那高大身影顺利从帐篷中迈步而出,他便立即反手一击,直接伸向那银光熠熠的甲胄。
铮!
贺飞云冷着一张脸,佩剑出锋半寸,锋利的剑刃,正晃着谢潜的双眼。
谢潜一悚,后脊梁发凉,手下意识停在距离甲胄差了几分的半空中,功亏一篑。
四目相交的刹那,贺飞云神色微微一动,下一瞬,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无视了谢潜这个挡路的大活人,目光直接平平划了过去。
谢潜心说:呦呵,来这一招?
那恶煞兵快步过来,双手捧上缰绳。银甲将军一言不发翻身上马,骑着那匹丰神俊朗的白马,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朝阳初展,晨曦遍洒大地,也为贺飞云的银盔白马披上了一层金黄的斗篷。英姿之余,更添几分夺目的光采。
只是,若那马蹄子荡起的灰,没有不偏不斜,全扑在谢潜一身精心搭配的行头上,那么,谢潜定会觉得,眼前的画卷更加完美。
饶是如此,他照旧看得眼睛发直,既不舍得躲,也不舍得眨眼睛。直到苦等来的美人走远了,他才顶着一头的土,“噗噗噗”地朝地上吐灰。
那牵马的小兵旁观了一早上,就算心里十分不齿谢潜的骚扰行为,可面对这细皮嫩肉、眉眼带笑的小少年,到底没忍住恻隐之心,忍不住道:“小郡王,你好歹是堂堂皇亲,何必坏事做绝呢?但凡您愿意给我们将军留一线的颜面,也不至于永安门丢那么大的人吧?”
谢潜吐完了灰,浑然没听见似的,沉醉道:“好看,好身段,好身手。刚才若不是真的要杀孤,让孤成功摸上一把,那就更妙了。诶小兵,你看看,孤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好好待着不?”
小兵差点被口水噎住,道:“我还以为您今天来道歉的,怎么竟然还敢来挑事儿?早知就不该放任你待这么久!这才多半日的功夫,郡王难不成鞭伤已经养好,彻底忘了疼吗?!我们贺将军不直接动手,已经是看在皇爷的面子了!”
谢潜甩袖:“嗨!你又不是贺将军,你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说不准这是怜香惜玉,疼惜孤呢。”
疼惜个屁!
昨天在永安门得多大一场闹剧,才逼迫他们将军当众动了狠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便说毕生之耻也不为过。
也不知这长安城里,此事是否会像这谢魔星过往所有的荒唐事一样,编凑成诸多歪调曲词,再经由伶人歌姬传唱起来,为往来多少宾客佐酒助兴了!
就算他们贺将军再不介意外物,就算他们飞鹰军此一别长安,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可飞鹰军之中,谁不把谢潜当做奇耻大辱,谁不愤慨恼恨呢?
偏偏碍着此人身为郡王,又是此行需要护卫的对象,谁也奈何不了他!
小兵越想越窝火,那如画的面孔也变得碍眼起来。
然而谢潜浑然不觉,又道:“而且,本王是看在三皇兄的面子上,才亲自主动来讨饼吃的。”
小兵:“……啥?什么饼?”
谢潜:“皇兄明知道本王是断袖,还遣了这么个美人儿来,难道不是平白给本王送大馅饼吗?”
小兵:“胡扯八道!!要不是我们将军的眼睛……呸!我们将军就是瞎了一只眼,也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便是负伤杀敌,也必定能以一顶百……顶千的!”
谢潜深以为然,颔首道:“你说得对,贺将军威猛,若非不幸中了流箭,也不该从北地战场上退下来,孤更不可能捡这么大的便宜。孤不该只考虑自己如何吃饼,而是该考虑如何叫将军被吃的舒心。”
那小兵听前半句还算有些道理,后面却越来越不对劲,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唾弃道:“宁郡王!您平时多荒唐无稽,想怎么臭名远扬都无所谓,贺将军要负责您就藩地一路上的安全,您难道不能忍忍这断袖的破毛病吗?”
“不能。”谢潜竖起食指摇了摇,语重心长道,“再说了,面子上的敬意有什么意思,哪有心里头的爱意重要?孤才不在乎贺将军一两次的无视,孤想要他打从心底的在意,自然不能走寻常路啦。”
神经病啊!!对牛弹琴属于是!
小兵忍无可忍了,他就不该和这疯子郡王讲道理,哪里讲得通道理。贺将军英明,他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没完全服从军令呢!
他就该严守军令,撒盐!赶人!
小兵从怀里掏出一包灰扑扑的盐巴,满是横肉的脸倍添了凶恶成分,凶神恶煞道:“让让!”
谢潜往左边躲开两步,奇道:“你让孤到哪儿去?”
小兵毫不犹豫冲他洒了一把盐。
谢潜连蹦带躲:“嘿你这个小杂兵,怎么敢对孤无礼!孤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免得未来你家将军变成‘我家将军’,再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兵丁:“奉贺将军之令,宁郡王所到之处,撒盐驱赶!”
又是一把盐撒过来,谢潜那绣了金银线的靴子惨遭不幸。他只好退离了贺飞云营帐的范围,冲那兵指指戳戳了半天。
可美人儿都走了,留下来和个不好看的兵蛋子吵闹也无甚意思,谢潜懒于纠缠,转身回去找人。不过他走是要走,却不能吃闷亏,吊儿郎当地退散着,又叽叽歪歪编了小曲儿道:
名声面儿落个好,哪有搂着腰身儿妙,
早起鸟儿有虫吃,早起的孤我无将吃,
可怜呐哟吼吼哟~谁管他道理不理道。
……
他嗓子好听,唱起来婉转旖旎,水准竟不亚于思番楼最有名的唱角儿,只可惜飞鹰军里没人有这样的欣赏水平,由着他唱走出了营,也没得半点回应。
出了飞鹰军的驻扎区,谢潜一眼瞥见,自己的雕花马车边上,他指名点姓强烈要来的十八个御厨,正热火朝天开工做上了早饭。
按着他的指示,早饭并非宫里精心雕琢的盘碗点心,而是做成量大料足,大份主食为主、米粥为辅,适合长途远行兵士的大锅饭。几口大锅里,正冒出香喷喷热乎乎的烟气,再和着就地挖出土灶里的炊饼香气,勾的人腹中馋虫止不住闹腾。
谢潜远远观望一番,发现除了这两样,厨子们还无师自通拿熏肉炒豆子酱作配菜,便满意地点点头。有饭有菜,大伙吃了才有劲赶路。
等他踅摸到马车旁,轻敲几下车窗,小声道:“不好啦——走水啦——!!”
马车里先“咚”地一声,又“哎呦”、“哎呀”几声惨叫,两名有五六分相似的秀美少年,捂着脑袋一起冒头出来,一眼看到谢潜,那脸尖一些的破口骂道:“宁王爷怎就知道瞎胡闹,大清早跑哪混了一头灰回来?!”
谢潜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轻贴,道:“哎呀,但凡美人儿,总要有点脾气的,更何况这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呢?不碍事,小事一桩。你们醒了不?醒了快快收拾起来。”
小桃小袖一面嫌弃谢潜,一面打着哈欠跳下马车,伸胳膊抬腿疏松一番,便一人一辆,拖起满载的二轮平板车,跟随谢潜溜了个弯,浩浩荡荡回头找飞鹰军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