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情侣画
晨冬倾倒了场大雨, 剥分湿云。
残雪被浸软,敲碎冰封的寂静,浓雾晃起朦胧, 遮掩冷雨与人间偷偷相恋的欢愉。
雨后的法特庄园依旧光鲜。纵使风雨洗练,生灵酣眠,它的背脊永生春光, 灵魂从未休憩。一身高傲落世的美人骨。
不工作的话, 代薇最爱下雨天。
所以这天她难得会跟易圳一同起床吃早饭,过程中难免要亲亲抱抱地闹一会儿, 直到蔺也来接人,代薇才肯放他走,然后心满意足地窝在客厅的吊椅里。
脚伤以后,她总是习惯把伤到的那条腿搭在易圳腿上。
车仔面随主人, 很快也聪明地学会了。只要看到代薇坐下,主人又不在, 大狗子便会自觉乖顺地跑过来趴好让她垫脚。
黛安娜也赖在她腿上, 一猫一狗在雨声中安静地看她画画。
“代小姐, 工匠师傅把上一批裱好的画送过来了。”管家走过来将画作清单递给她,身后跟着三个男仆推着几辆欧式小拉车。
“哇这么快!”代薇忙放下画笔,迫不及待地凑过去,“这是最后一批了吧?”
管家笑着点头,“这批画的尺寸最大,所以装裱工期拖得晚了些。”
“不晚不晚, 麻烦您帮我把它们全部拆封吧。”
她率先搬过最近手边儿的一张巨幅画, 三下五除二地飞快开启封条。
婚礼工作忙完,脚伤又不方便出门,代薇就让易圳给她请了位欧洲知名的绘画大师做私教, 利用这段时间加强画功。
最近在上素描人像课,这些都是她的作业。
至于模特,自然要软磨硬泡地求易圳代劳。
代薇前后一共画了三批画。
头两批是易圳的全身像和半身像,已经全部装裱好,挂在了易圳的书房和她自己的画室里。
“如果我把这批画挂在外面,易易应该不会生气吧?”代薇端详着画,若有所思地问管家。
“我想,您可以把易先生哄好的。”管家微微躬身,笑容隐晦而不失礼貌。
女人弯唇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画还给他们,“那就全部挂起来吧,麻烦各位啦。”
“好的代小姐。”
这一批是两人之间的情侣画像。
不同角度、不同神态、不同姿势、不同的道具运用,鬼知道为了画这些东西代薇费了多少功夫,不仅要创新灵感,还要事先拍下来再照着画。
关键是,她男人实在太难哄了。
城堡里最不缺人手。
不过一个小时,管家已经带领佣仆们将情侣画像挂好,大大小小算下来,少说也有50张。
按照代薇的吩咐,它们分别出现在客厅、各个餐厅、楼梯与电梯间以及其他日常活动的地方。
一帮人忙活完,外面雨也停了,代薇打算出去抽根烟透透气,却在这时被管家拦下:
“代小姐,奥拉女士来探望您了。”
小姑易勉之?
代薇将烟揣回口袋,打算速战速决,起身接过女佣手里的拐杖:“我这就过来。”
可管家没有离开,停顿了下,慢慢补充一句:
“星野小姐也来了,奥拉女士说如果您不方便,就安排她在城堡外面等候。”
代薇滞了下,然后笑了。
人都等着门口了,看来是不方便也得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也不是外人,一起请进来吧。”她想了想,突然又将拐杖还给女佣。
女佣很懂眼色,收起拐杖后立即将折叠轮椅展开,搀扶她坐下。
“但易先生那边……”管家有些面露难色。
这是易圳的小怪癖,决不允许外人随意踏足他的领地。
——当然,那是在代薇到来以前。
“您不是说我可以哄好他?”她眨了眨眼,轻笑安抚,“放心,我不会让大家为难的。”
*
“我和小梨刚从公司那边回来,原本是想单独过来看你的,只是小梨没地方去,所以就干脆带她一起过来了。”
易勉之拉着代薇的手,面容带笑,亲和淡然,“黛露,你不会怪小姑的吧?”
黛安娜依旧舒坦地窝在她怀里,怎么都不肯走。
代薇弯起眉,腰脊坐得很直,神情也如怀里的猫儿一般乖巧,声线轻柔:“怎么会呢小姑,我哪有那么小气呀?”
面对陌生人,车仔面显然没有黛安娜那样的好脾气。
大狗子四脚立定在代薇身旁,纹丝不动。
它撑起架势时气场很足,双眼怒目而视,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充满着警惕与攻击性,直到代薇顺毛摸摸它的头,狗子才变乖一些勉强半蹲坐下。
易勉之亲切地拍拍她的手背,语气欣慰:“小姑知道你乖,就是阿圳那孩子脾气怪,恐怕到时候要难为你跟他好好解释一下了。”
“小姑,您多虑了,其实阿圳他不会介意的。”
她的口吻无畏又真诚,“我们和星野小姐差不多同龄,以后星野小姐要是空闲的话也可以多过来玩玩。”
话茬稍顿,代薇偏头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仍挑着唇:“毕竟星野小姐不光是您的客人,也是阿圳的朋友呀。”
星野梨从进来后就没换过坐姿。双膝并拢,两手交握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始终安静得像个小女孩。
未谙世事,惶惶不安。
直到听见“朋友”两个字。
她蓦地抬起头,一双杏眼略微收缩,渗漏出明显错愕的神情。在与代薇对视的沉默中,这份错愕很快转为强烈的抵触。
“对了黛露,你的伤不要紧吧?”
意识到气氛的微妙流转,易勉之主动转了话题,叹了口气道,
“这次的事我有很大责任,当时阿圳他们忙着应酬,身为长辈我应该替他照看好你的。”
“我这点儿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没事了。”代薇接住她的话,
“再说有意外也很正常,您要料理整个庄园已经很辛苦了,只要婚礼一切顺利,这些小事都不用放在心上。”
易勉之敢趁易圳不在,把旧好带到新人面前,搅局的意图简直快要甩在代薇脸上了。
代薇没在怕搅局,她甚至势均力敌。
但她更喜欢压倒性胜利。
“小姑,阿圳养的一猫一狗都喜欢出去玩,可他平时没空,我也伤了腿不能带它们去放风,阿圳就说要在古堡后头的密林里开块空地,给它们活动。”
既然她们的纽带也并不坚固,就分解开来,逐一拆破。
代薇抛出一个不痛不痒的请求,“家里的大小事都是您在管理,趁您今天来,能不能帮我去看查看查,哪个部分比较合适动工。”
易勉之开始欣赏这个年轻女子的聪慧,何况在星野梨的请求下,带她引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静观双方厮杀,何乐不为呢?
于是她答应得很爽快:“好啊,大概需要多大开距?”
“三百平,适宜开渠引水,避绕地上电桩。”
易勉之点头说有数,起身跟随仆从离去。
当客厅内只剩两人独处,画风在扭转的边缘逐渐弯曲。
星野梨的坐姿早已失去标准。
她双臂环胸,扬起下颚依次扫视挂画,审量的目光最终定住正对面的巨幅画像。
评价的词句是赞赏:“画很漂亮。”
语气当然不是。
代薇也会随她的目光扭头,丝毫不敷衍地配合她说:
“谢谢,我也觉得。”
那是代薇创作的第一幅、也是耗时最久、最费心思的情侣画像。
名字叫——「等吻」
画上代薇跨跪在易圳腿上,身着情侣衬衫。
她的双臂被绸带反绑在身后,发丝凌乱,垂睫睨着他。易圳单手搂在她腰际,微仰脖颈凝视她,另一只手勾拉着她身后的绸带结扣。
画如其名,但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等吻。
画的右下方还裱有一张两人同款姿势的合照。
“是你画的?”星野梨的中文仍旧拗口。
代薇回过头,放松身子后靠在轮椅背,大方承认:“技术有限,画的没有拍的好。”
“听说代小姐所在的sc工作室,这几年十分有名。”
话是对着代薇说的,可眼神却与她交错,落向旁侧镂空台架上的情侣杯,“而代小姐本身也是圈内很优秀的婚策从业者,这次二少爷的婚礼非常完美,我很敬佩。”
星野梨的声腔细柔,语速温吞,听得代薇有些发困。
坦白说,如果不是见识过她傲慢跋扈的模样,代薇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真的是温顺可人那一挂。
但现在她只希望这姑娘可以撕掉伪善,有效沟通,好好说话。
反正,她已经查过自己了不是吗?
代薇忍不住重新掏出烟盒,夹出一根烟,惆怅地咬破烟嘴上的蜜桃爆珠,之后不疾不徐地吸燃烟身。
或许是被她娴熟的抽烟动作惊住,星野梨怔了怔,余下的话在盯着她看时不由地一下子被蒙了回去。
代薇轻易觉察到她的诧异注视。
懒散勾起嘴角,食指挑开烟盒盖递给她,歪了歪头问:“来一根?”
“……不需要。”星野梨尴尬地撇开头。
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看到了怪物,代薇更觉得她好笑,指尖夹着烟示意她:“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
星野梨缓过神,低头从小包里掏出一个u盘,推到她面前:
“代小姐在婚礼策划方面很有经验,正好我这里有个忙想要拜托给你。”
代薇没有接。她半敛下睫毛,淡瞟了眼桌上的u盘,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这是?”
“我的婚礼策划案。”她看着她回答。
她的婚礼。
她和谁的婚礼?
“抱歉,我没听懂。”代薇单手撑着脸,身体斜倚在轮椅上,回望她的眼神里带有几分探究。
星野梨并不急着回答。
她伸手向一旁的台架,用指腹在情侣杯的男款杯沿上轻抹了下,有残留水迹的触感。
这代表他的主人的确有在使用。
果然,没有轻视这个女人是正确的。
星野梨想。
这次回来,当听到易圳破天荒地允许一个女人住进他的城堡,星野梨就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任性提出分手而感到后悔。
她本以为这已经是易圳最底线的“破例行为”。
可今天自从进入到这里,她亲眼目睹他们的情侣物品遍布各处,玄关处的情侣拖鞋、墙上的情侣画像、架子上的情侣杯、沙发上的情侣靠枕……
星野梨攥紧手心,重新看向代薇,“我与易圳少爷已经到了讨论婚事的地步。”
她的下一句话是:“我们绝对不会是‘朋友’。”
她当然不能接受“朋友”这个身份。哪怕是前任,都至少证明他们的关系切实存在过。
可如果是朋友。
如果停留在“朋友”。
就表明她已然成为易圳的陌生人,他们的曾经全部被一揭而过。
“或许我们曾经不算美好,但也仅仅是曾经。”
她这样告诉代薇。
原来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星野小姐在邀请我为你策划婚礼。”代薇情绪平静地掐掉烟,舔了舔唇,缓缓露出笑容,
“而新郎是易圳。”
有趣。
很有意思。
她忽然就不困了。
星野梨从沙发上站起身,离开前朝她礼貌鞠躬,音色轻柔:
“我承认,他和我在一起更多是为了利益。”
她大方说出事实,然后话锋犀利调转,直指要害,
“而他在你身上无利可图,不代表那就是纯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