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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粉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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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衣室分里外两间。

    易圳在里面换衣服,代薇站在外间等候。

    其实是有惊讶的。

    她以为男人的出场会无比浮夸。

    气势一定要足,排面一定要大。可能坐着加长林肯来,下车时有助理打伞,家仆前簇后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长龙队伍。

    没有。

    他孤身一人,低调到让她怀疑自己是否接错了人。

    她以为他偏爱贵族的精致与奢华,西装革履,高傲睥睨。

    也没有。

    黑色机车皮夹克,松垮裹罩高领毛衣,灰色暗纹工装裤,收束进一双黑色马丁靴。

    如此洒脱不拘。

    听易淏说,他是自驾去英格兰采风了。不知真假。

    不过他的确像刚刚跨越无人区边境,从万里尘沙中奔赴赶来。身上沾惹某种冷野性的神秘美感。

    时间紧迫,代薇不再过多分心。

    敲响里间房门,佣人开门时,几个服装师仍围在男人身边,轻手轻脚地小心行事。

    实在等不及,她干脆走上前接过领带:“我来吧。”

    众人谨慎探察一眼易圳的脸色,见他没有抗拒,才默默撤开去准备其他。

    代薇立刻替他竖起衣领,缠上领带。

    对方比她高出许多,有点不好施展动作,于是她主动靠近了些。

    易圳没动,淡漠地半垂眼睑,视线懒懒游移在她脸上。

    片刻后。

    她听到他忽然开口,音质疏冷:

    “考虑好了么?”

    原来,他也在心照不宣地回忆。

    与此时,如出一辙的境遇。

    *

    代薇的小姨在这里经营一家婚纱馆。

    她刚来柏林那天,不巧赶上小弟弟高烧不退。

    小姨喊她过去看店,临走前说店里有一位重要客人要来,特意嘱咐她好好招待。

    不管什么贵人,代薇的待客之道总是很有一套。尤其,是服务即将成婚的新人。

    “别乱动啊。”

    代薇伸手扶正男人的臂膀,指尖在他颈侧动作,灵活地勾绕穿插,

    “打歪就不好看了。”

    她全神贯注地为他打领带。全然没有发现,贵宾室的所有店员此刻都在震惊中回望她。

    老板的外甥女就还……挺胆大的。

    易圳靠坐在桌角,任她摆布时敛低视线,无声审量这个热情洋溢的女人。

    皮肉瓷白,发色黑亮,眉尾纤长细挑。

    上唇稍尖翘,连至唇珠丰润,下唇是水沃的红,饱满出女性性感的鼻唇线条。

    她鼻尖落有一颗粉嫩痣点。

    ——很像。

    觉察他的目光,代薇弯起嘴角,大方地跟他搭话:

    “您的未婚妻很漂亮。”

    她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似小粒珠贝的白,稚幼,脆弱。

    ——特别像。

    “星野梨。”代薇轻声呢喃,“名字也好听。”

    “跟您特别登对。”她毫不吝啬地继续夸赞。

    易圳懒于接话。

    眸眼锐戾扫量过看似各自忙碌,实则在竖耳探听的众人——

    毕竟太好奇。这个脾性古怪的男人,究竟为何一夜之间就凭空多出一个未婚妻。

    当然,人类大概是疯了,才胆敢放肆窥探恶魔的秘密。

    所以再好奇也只有屏息凝神,夹紧尾巴。

    男人完全视他们如尘穴小蚁,抽回目光,缓缓停留在女子薄透的脖颈上:

    “你认为,多少钱可以买到你的私人服务。”

    四下俱静,针落可闻。

    代薇在怔忪中茫然抬眼,与他对视。

    只是谨记小姨的叮嘱,为了好好招待他才“真诚”地拍出彩虹屁。

    什么叫“多少钱买她的私人服务”?

    “先生,这不合适。”

    她保持笑容,用礼貌的口吻婉拒:

    “您的未婚妻正在试穿婚纱,我想她会十分介意我们单独相处。”

    她好像有些不爽。

    不爽的时候反而在笑,但会藏起虎牙,眼梢微勾,略隆的卧蚕掩饰眸中的不爽。

    ——太像了。

    “她介意,就换掉她。”他口吻慵懒地近乎无情。

    指尖动作停下来,代薇不得不认真剖析他话里的含义。

    可大脑与听觉似乎断连了几秒。

    她觉得奇怪。分明耳朵听清了他的话,大脑却完全无法理解。

    索性没有吭声。在沉默中快速打好指下的温莎结,规整而端正。

    收手后退离两步,在彼此之间撤出一段安全距离,她转身向店员们温声要求:

    “不好意思,大家可以暂时回避一下吗?”

    当然可以,没有谁还敢继续待在这里。

    贵宾室转瞬变得更为安静。

    代薇很聪明。

    知道被动的话,就要先发制人。

    于是问他:“易先生是不是为爱人准备了惊喜,需要单独交代给我——”

    “来我身边吗?”他截断她无聊的话。

    是个问句。

    但不是疑问该有的语气,尾音压得平而轻,浸透疏离。

    像句情话。

    可他的情绪如此冷漠,像带刺的冰锥,令人感到不适。

    “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还笑着。

    她想他的生意不好做,也一定很难得,她最大的忍耐不过是担心砸了小姨的招牌。

    易圳却在这时毫无预警地直起身,走近几步,踏破她精心划出的安全区。

    这个距离,让她被迫看清他的眉眼。

    眼窝深陷,拉挺鼻梁骨,睫毛薄长,细密地覆排,遮泻一层淡淡的暗翳,暗翳下的瞳孔烫燃漆黑。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人一样森冷,阴郁。

    但实际不是。

    “来我身边。”

    他的眼神竟似少年般纯质又干净,与清寡的语调反复交织又冲突。

    ——“乖乖当个替身。”

    “?”

    再这样她可要报警了。

    当大脑与听觉在这一刻重连,代薇只需花费几秒来解读,就懂了。

    不是问句。

    不是情话。

    是一句极尽傲慢的施舍。

    “替身。”她不免觉得好笑,“替代谁?您的未婚妻吗?”

    易圳读懂她的挑衅。

    意外的是,他并未不悦,也不予责难。

    他说:

    “星野梨可以下岗了,你比她,更像。”

    “?!”

    什么意思?

    连未婚妻都不是正主……

    而是一个替代品?!

    “抱歉,我不接受。”惊异下她连敬称都干脆省略,将他无礼的施舍断然抛扔。

    她的态度很硬。

    但易圳出奇地平静,没有半分恼怒的痕迹。

    她的音容、样貌、气味、神态,每一样都在模糊,每一样都在清晰描白。然后莽撞溜入记忆闸门的缝隙,与谁遥遥重叠。

    是她又不像她。

    若是以前的她,肯定早就急得扑上去咬人。

    “长大了。”

    他看着她,目光穿过她,字词里稀释一点温柔意。像冰化在月光里。

    代薇震颤了下。

    他的气质还是冰冷,眼神却有温柔。

    这样包裹着冰冷的温柔,像蛇毒,钻穿动脉在侵蚀,在图谋毁坏。

    他竟然在透过自己去追忆别人!她感到害怕了……

    这时,外头突如其来惊起一声尖叫,旋即摔破此刻的僵局,也无意解救下心慌意乱的代薇。

    她借机从贵宾室夺门而出,恰好看见一身奢昂的年轻女子,将褪下的婚纱一把甩在店员身上。

    操着日式发音的德语,气愤喊叫: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被粗鲁对待的店员不敢反抗,低头一遍遍道歉,但女顾客却丝毫没有想要罢休的意思:

    “知道我是谁吗?别把我和你们这些低级货色混为一谈!等着吧,我会让你们关店的!”

    大放厥词,凌傲不已。

    代薇皱起眉,拉过一旁的店员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星野小姐今日的穿着与您相仿,加上您二位身材近似,方才alex将她错认成了您,所以……”

    真是狂澜未平,风波又起,没一个省油的灯。

    代薇头疼地叹一口气,打算走过去赔礼调解,侧旁倏然擦过一道清冷暗影,拦掉她的步子。

    “慢慢考虑,你随时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男人嗓音低沉,幽凉撩拂过耳际,下放的诱引是午夜丧钟,隐秘敲荡。

    回响消散,他仍然声线寡淡,只用一句标准的日语招呼,便将面目凶戾的女子收唤成依人小鸟:

    “星野,走了。”

    “是!少爷~”

    等到女子甜蜜地跟在男人身后离去,迟迟僵直不动的代薇才恍然发觉,那个日本女子的背影,确实和自己有些相像。

    ……

    “在想什么?”男人冷淡地低觑着她。

    代薇立马从回忆里抽离。

    她加快手速替易圳打好领带,坚定地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我的答案不变。”

    时隔半年,她第二次笑着拒绝男人,“您还是对未婚妻认真负责比较好。”

    易圳淡睨着她,没再逼迫,纯净眸光里揉碎猎奇的意味:

    “严谨些,是前未婚妻。”

    他是这么刻意地告知,是在等待,在计算。

    等待她还需要多长时间,计算她还需要多少筹码才肯做出屈服,才肯同意堕落。

    代薇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对他的叙述选择不置一词。只是认真地帮他挽叠好衬衫衣领。

    即将穿戴完毕时,她忽然停住,稍稍皱眉:

    “抱歉,服装师配错了衣领夹,毕竟您是家主,与别人共用同款一字夹有失身份。”

    说着,她打算去寻找。

    易圳并不急躁,在女人身上肆意端量后,伸手取下她的胸针,随意别在自己的单侧衣领上。

    代薇盯着他领侧的女士胸针,泛发稀微淡紫的光色,融缠在他冷调的气质里,不显半点女气。

    倒是她自己身上显得空荡单调了。

    眼风思考着逡巡一圈,停顿在衣架前,随即脚步也迈去,从他黑色外套的衣领夹层中,小心择出一朵浅粉杜鹃花。

    是在等待他换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来自英格兰的菲日吉妮姆粉杜鹃,蕊瓣层叠,骨朵柔软,与他满身冷冽格格不入。

    这朵花大抵是历经春生秋灭后无意飞来,唯独在他身上见过了冬天,才扑身而上的孩子吧,她想。

    代薇将小花插在自己西装左上口袋处,作为新的胸针使用:

    “你看,顽强鲜活的生命,是没有宝石可以替代的。”

    如此天真又无知。

    西装挺括的男人消掩野性,被衣装塑造出高雅绅士的假象。

    内里仍是条醒于荒芜的蝰,垂下颈项,目光掠扫,借以凌人阴郁粉碎她的天真。

    优雅压制她的无知:

    “你当然可以不同意,我也可以拒绝玛格丽塔嫁入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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