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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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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怆然的钟声, 震得少女眸光一激荡,整颗心忽然颤了颤,只听那老者接着往下讲:

    “他登基那日,没有穿事先准备好的龙袍。”

    那日狂风大作。

    姬礼一身缟素, 怀抱着她的灵位, 一步步, 走上那万人敬仰的九尺高台。

    那身煞白的衣冠——台下臣子皆是一愣, 一侧的太后更是傻了眼。

    他们何曾见过皇帝这般模样?

    姬礼披散着乌发,风乍起,吹得他一身白衣翻动,雪白的袖袂掩住灵牌上那几个遒劲的刻字:

    ——吾之爱妻, 姜幼萤。

    一字一字, 皆是悲恸!

    素日里,他平和, 他谦卑, 守礼仪,知进退。

    而如今,男子强忍着面上的哀色, 眼底一片阵痛。竟叫他红了眼,不顾群臣的反对,立了那灵牌为后!

    “皇上——”

    只一声, 群臣齐齐拜倒。

    “皇上三思!”

    “微臣恳请皇上三思!”

    新帝身形一滞。

    他登基时, 还未及冠, 原本是稚嫩青涩的少年,被人强迫着长大, 又一夜白头。

    九尺高台, 那龙椅宝座万般醒目亮眼。它代表着至上的权力, 还有那无边的欲.望。帝位、金钱、权势、后宫……每一件,都是乱花迷人眼。

    而如今,他就身处于所有人仰望的九尺之巅,却是眼神空洞。

    萧瑟,太萧瑟了。

    凄清得,犹如枯黄繁叶落尽后,那破败的秋。

    身后仍是满朝文武的极力劝谏——

    “皇上三思,不可立姜氏女!”

    “皇上,断不可立那灵位为后啊!”

    冷风扑在姬礼面上,他看着跪倒在殿下的满朝文武,手指捏紧。

    所有人都拜倒于地,当初那个完美的储君,俨然站在了众臣之首。凤眸微垂,目色一凝。

    忽然,冷笑一声。

    “这天下,如今是尔等,还是朕的?”

    “这齐国,是尔等,还是朕的?”

    “这皇位,是尔等,还是朕的?!”

    他一声比一声凄厉,这几声,犹如穿云而破的利箭,直直刺向天际!

    天边一道粉金色的霞光,落在他的雪衣缟素之上。疾风穿过树丛,枯黄的叶纷纷然落下——

    姬礼的眼神空洞。

    “你们让朕守礼法,朕做到了。”

    “你们让朕只进退,朕做到了。”

    “你们让朕心怀苍生,兼济天下,让朕做一个好储君。”

    大殿之上,男子声音冰冷,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意。

    “朕原本,要学着做一个明君,做一个圣明的皇帝。”

    礼仪、法度、规矩……他常常怀有敬畏之心。

    他阖上眼:

    “可你们……你们为何要逼死她?”

    他们逼死了姜幼萤。

    逼着她,自缢于他登基的前一夜。

    “你们为何要逼死她?为何非要她死?!你们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嘴上言之心怀苍生,为何又偏偏容不下一个她”

    姬礼眼尾微红,“你们为何容不下她,容不下她那样一个弱女子?!!”

    台下寂静无声。

    那个秋夜,姬礼的灵魂与姜幼萤一同死去。

    那个谦逊有礼的太子礼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子一怒的血洗御史台。所有人都说,新帝疯了,他杀红了眼。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姬礼身为太子时,便有许多眼线,如今更是派上了用场。天子一怒,圣旨连夜而下,“新后”之死竟牵连出整个御史台!

    那三天,御史台内,是一片悲恸的嚎哭之声。

    那血流了三天三夜,台下、亭内、殿外,到处都是血。那一大片殷红的、流不尽的血……龙辇缓缓停落至御史台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方一下辇车,便踩到了一只断臂。

    软绵绵的,险些将他绊倒。

    龙袍男子微微皱眉,面色不虞,嫌恶地踢了其一脚。

    身后宫人见状,不敢吭声,只得屏息凝神,小心地扶着这位方上位的新帝。

    他就那般,站在院中央,面色坦荡,围观这场声势浩大的劫难。

    那日站在她的棺木前,他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替她报仇。

    是谁害了她,他就要让其血债血偿。

    是谁害了她?

    是御史台,是太后,是满朝文武的步步紧逼。

    是礼仪,是法度,是众人口中必须遵守的“规矩”。

    还有……

    他一味的隐忍。

    姬礼原以为,自己只要做一个好储君,做一个好皇帝。只要自己执政再勤勉些,读书再用功些,旁人便会对她宽容些。

    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一味地隐忍,换来的是他人变本加厉的制约。他们不敢逼他,便去逼着那手速寸铁的姑娘——姜幼萤,花楼妓.女,出身低贱,又如何当得了一国之后?

    “你只会是皇上的拖累。”

    他们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一声声,往她脑子里硬生生灌输。

    “你会毁了他。”

    “你会毁了太子礼。”

    “你会毁了皇帝。”

    “……”

    腥臭的血水蔓延至男子脚边,他原是那般温和之人,如今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欣赏般,在院内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下人跑来,恭敬而道:

    “皇上,都处理好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要血债血偿,要毁了御史台,要毁了朝廷,要毁了大齐,要……

    毁了他。

    他要拉着所有人,与自己一同下地狱。

    这一场布局,辗转三年有余。他成了万人憎恶的暴君,民间百姓揭竿而起。

    当铁骑踏破宫门时,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之上,衣冠工整,看着打入宫门的人群。

    人群之首,正是许久未见的世子沈鹤书。

    来者一身银白盔甲,坐于马上,意气风发。

    一双眼中,带着些许心虚之色,望向他。

    沈鹤书打的是民心的旗号,面对乌泱泱的人马,姬礼仅是轻睨了马上男子一眼,而后从容不迫地自龙椅上站起。

    身姿颀长,脊骨挺直,端的是皎皎如月的风骨。

    沈鹤书将他软禁了。

    往日的天之骄子,被囚禁于金陵高台之上。姬礼被逼着,跪于那一樽硕大的佛像之前,要他日夜忏悔,忏悔过去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二十岁生辰前夕,沈鹤书一壶清酒,上了金陵台。

    沉重的房门被人推开,姬礼眯了眯眼,镇定自若地看着那人步步迈过殿门槛。

    清酒一斟,沈鹤书先举杯,仰首一饮。

    少年眸色清平,扫了桌上杯酒一眼,却是未动。

    “三个月了,皇上有没有什么要问臣的?”

    见他缄默不言,沈鹤书有些坐不住了,率先开口。

    他想了想,一摇头。

    这世间,他早已无留念。

    “皇上就不想问问,金陵台外情况如何?臣子百姓都是如何看您的?”

    “不想。”

    沈鹤书有些讶异,眼中眸光微闪。

    又是一番静默,男子看了一眼对方身前未动的酒水,抬了抬下巴。

    “燕尾这个月新进贡的好酒,拿来给皇上也尝尝。”

    闻言,姬礼稍稍抬目,面色平淡:

    “鹤书忘了,朕不能喝酒。”

    他的胃不好,一碰酒水,就会打痉.挛。

    沈鹤书一愣,面上有片刻的失神。

    不等他再出声言语,姬礼面上已有恹恹之色,从座上站起,径直往回头。

    “朕乏了,你退下罢。”

    “明日是皇上生辰。”

    对方忽然高声,“皇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说到底,对于姬礼,沈鹤书仍是心怀愧意。

    身为人臣,在对方为政不仁时,他没有及时制止。如今姬礼被征讨,他却冲在最前排。

    雪白衣摆轻轻摇晃,金陵台之上,这一身缟素,从未变过。

    自卿离席,三年白衣。

    姬礼一阵静默,良久,终于艰难出声:

    “若是可以,把她的灵牌带来给朕罢。”

    他很想念她。

    “他被臣子软禁三月有余,于二十岁生辰那日,抱着那女子的灵牌,跳河自尽。”

    于河岸之前,他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若有来世,定要做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不要什么青史留名,只愿以一身戾气为剑刃,保佑她一生平安欢喜。

    ……

    夜风吹在三人面上。

    不远处,金钟又是一阵激荡,钟声悲怆,竟让姜幼萤忍不住眼眶一湿。

    “所以,他最终是投河了么……”

    老方丈看了一眼姬礼,又对着少女点点头。

    “是。臣子派人在河中打捞了整整七日,却始终寻不见其尸骨。有人说他被部下所救、诈死脱身,有人说他的尸骨飘至下游,被鱼鲨当饲料而食。民间流传最广的,是他恶贯满盈,上天看不过去,不愿留他尸骨在人间。”

    终是一缕魂魄,沉寂地不知飘摇到何处去了。

    听完这个故事,姜幼萤泣不成声。

    小姑娘靠在男子怀里,轻轻抽泣着,面上尽是晶莹剔透的泪珠。泪痕一路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前襟上。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轻轻叹息。

    夜很深了。

    被姬礼牵着走出金钟寺时,姜幼萤还是止不住抽噎。

    姬礼似乎有些无奈,一探手,温柔拂去她眼角一滴泪珠,轻声一叹息。

    “不过是些哄人的故事,还真把你骗了去。”

    他本是来寻方丈问前世姻缘,谁料,对方竟讲了这么一个悲情的故事,这不分明是在哄骗他们嘛!

    “朕怎么可能这么守规矩,任由你被那些人欺负?”

    即使是上辈子,也断然不可能!

    姜幼萤却听不进去他的话,夜风有些大,吹得她乌发盘旋飞舞。她就像一只蝴蝶,轻柔地扑进他宽大的怀抱里。

    “他说,上辈子我早死,皇上也早死……”

    “放他娘的狗屁!”

    姬礼一把牵过她的手,手指很有劲,把她往外拽。

    “阿萤,别信他的,我们才不会早死呢。若真是有上辈子,你与朕定是众人惊羡的神仙眷侣。”

    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再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他神色愤愤然,一想起那骗人的老方丈,恨得咬牙切齿。

    少女神色哀婉,任由他拽着。夜色辽阔,二人寻不见回去的路,慢慢往山顶上走去。

    越往上走,便越觉得寒冷。

    忽然,姬礼看见了在一旁焦急寻找他们的肖德林。

    “皇上——”

    方开口,太监忽然敛了敛神色,只因他看见皇帝身边偷偷抹泪的姜幼萤。

    姬礼也看到了肖公公,转过头看了身侧的少女一眼,忽然送开手,兀自上前。

    不知在肖德林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大太监面色一变:“皇上,真的、真的要……”

    “肖德林,你想抗旨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肖德林忙不迭一福身,匆匆领旨离去了。

    姬礼这才满意,稍稍一勾唇。

    姜幼萤在原地望着这一对主仆,只见肖德林点头哈腰,全然不知姬礼对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少年弯唇走过来,又牵起她的手。

    小姑娘探了探脑袋,有些好奇:“阿礼,你方才与肖公公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

    他唇角笑意愈发明烈,姜幼萤有些奇怪,不过一瞬,他的心情竟变得这般好。

    “来,朕带你去山顶上。”

    越往上走,星星便越近,月色也愈发明亮。

    阿萤仍由他牵着,乖巧地跟随在少年身后。

    他握得极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不见了。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于走到山顶之上。

    “这就是国安寺最高处吗?”

    她眨了眨眼睛,星光散落在二人周遭,在姬礼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影。

    “嗯。”

    许是风景过于开阔,让她一下子从方才悲伤的情绪中缓解出来。

    “来,这里干净一些。”

    姬礼拉着她坐下。

    姜幼萤点了点头,坐下后,又将身子微微一斜,脑袋靠在少年肩头上。

    那一袭乌发就这般,乖顺地披散下来。

    有些香。

    少年伸出右臂,轻轻将她搂住。

    他的手环在她的肩膀上,又把少女的身形往这边靠了靠。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子,一时间,又让她想起了先前与身侧之人一同跳上房顶看星星。

    “可惜这里没有萤火虫。”

    “萤火虫是夏天才会有。”

    姜幼萤忍不住道。

    说也奇怪,他们居然在冬天与春夜,看见了萤火虫。

    萤火虫群扑向月亮,点点微光,也如星子般明亮。

    “这里没有也好,就不算糟蹋了。”

    糟蹋?

    她一愣,显然没理解姬礼这句话是何意。

    不过须臾,姜幼萤又明白过来了——不为旁的,只因为她看见了远处乍起的火光!

    “火!那边起火了!”

    是金钟寺起火了!

    姜幼萤有些焦急,欲将姬礼从地上拉起来。可对方未动身形,甚至连神色都未动,如事先预料到那里会着火般,镇定自若。

    一瞬间,姜幼萤想起来方才姬礼对肖德林的吩咐……

    “是皇上让人烧的金钟寺吗?”

    姬礼转过头。

    面色清冷自持,那一厢暗火,涌动在少年深不可测的瞳眸之中。

    是了。

    “为、为何?”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因为他们惹你不开心。所有惹了你不开心的东西,都该死。”

    姜幼萤心头一颤。

    少年眸中是挥之不去的阴翳,“方才见你这般闷闷不乐,朕便让人一把火,将金钟寺烧了。”

    “那里面的住持……”

    “放火前,朕命人将他们放出来了。”

    她这才稍稍送了一口气,又因为姬礼的偏执而有几分提心吊胆。

    山下传来焦急的呼喊声,众人提着水,纷纷投入救火的行列之中。

    姜幼萤也欲下山,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火光连天,姬礼的侧脸亦是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织之中闪烁。

    “朕方才,一直在想那人说的话。”

    “阿萤,若那真是你与朕的前世……一想起你会死,朕也难过得要死。”

    夜风之中,他忽然转过头来,双手搭在少女肩上,一垂眸。

    目光翕动。

    “所以,朕方才在想,朕一生下来,性子就是这般臭。也许是前世投水前所愿……一想起你会死,朕做个暴君也挺好的。”

    起码,可以将她护得周全,不是么?

    如此想着,姬礼竟又笑了。他勾了勾唇,看着山下的火光,满目欢喜。

    姬礼还是有些良心的,火势并不大,没一阵儿就有被人浇灭之势。

    昏暗不明的夜色中,姜幼萤悄悄看了姬礼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老方丈口中姬礼的“前世”。

    为政不仁,沈鹤书起兵,将其囚禁于金陵台……

    姜幼萤先前看过姬礼批折子。

    许是前世之因,他天生聪慧,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一身好武艺。

    却是个懒懒散散的性子,甚至在奏折上面画王.八。

    她偷偷地想,如今姬礼倒未“为政不仁”,只是他这脾气、他这性子,确实要好好改一改了。

    如老母亲般,少女又重重叹息一声。余火未灭,火焰跳动在二人眼眸中。

    姬礼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问她:“阿萤,你还不开心么?”

    她一噎,生怕自己说一句不开心,姬礼就要把这山头连着一块儿烧了。

    方一摆头,一道冷香忽然袭来,还带着写草药的香气。对方忽然垂下眼睑来。

    “阿萤,你若是……不开心,一定要同朕说。”

    “朕……”

    他忽然收紧了手臂,竟直直将她的身形压下!

    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担惊受怕,怕她又逃掉。

    他用自己以为的方式,笨拙地去表露爱意,那眸中的暗火,竟与夜色相融,转眼间,又是一片火意缭绕!

    “阿萤……”

    他又一低身,姜幼萤就这般被他按在草地上,头发散了一地。

    少女心跳飞快,看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做得最为叛逆的事。

    她亲眼看着,姬礼一把火烧了金钟寺。又一倾身,与她于这片激荡的火光前亲吻。

    星火烧灼,月色熹微,她的呼吸也一寸寸稀薄……

    双手轻轻向上扬起,一把抱紧了姬礼的后背。

    他身子微顿,片刻后,吐息又在唇角边,开出来一朵绚丽的花……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脚步声阵阵,愈发逼近。

    二人连忙从草垛中爬起,姬礼匆匆开了一眼她,弯身拂去她裙角处的草屑,一转眼,便有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皇上!皇上,您去哪里了,叫奴才们好找!”

    太监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焦灼的臣子。

    “皇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姬礼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耳根还有些红,却还是装作一本正经,去宽慰众人。

    姜幼萤更是十分羞极了,连忙缩在少年身后,抓紧了他的袖子。

    二人手指交缠,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夜色与人群,忽然,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人——

    一袭整齐规矩的官服,神色平淡,轻轻扫了一眼她。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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