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已知,他们此刻位于不知道低于山洞地表多少米的山体内部。
已知,森林在远离城镇的群山深处,并且有体感并不明显的倾斜坡度,理论上应该比岛屿平原处的城镇要高。
因此,当机器载着他们从山体中段冲出去,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太阳,却发现自己身处悬崖半空,下面就是汪洋大海的时候……
栗山阳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失聪的左耳在半路就恢复了听觉,他现在只觉得被机器运作的隆隆声吵得头疼。
再说,有水面兜底,总比掉在坚硬的大地上强。
“快跳!”
以丰富的坠落经验,在最佳的脱离时机扯了一把同伴后,栗山阳向率先松开了抓住机器裸露开口的手,反身借力一跃便靠近山体。
然而,这面靠海的山体陡峭且泥土松软,在找到借力点之前,青年只能带着簌簌剥落的泥土往下滑落落落——
伴随“咔吧”一声脆响,冻住的手臂在这混乱的过程中找到机会插进山间一丛藤蔓之间,借助滚落的趋势缠了进去。
而栗山阳向反应迅速,在感受到拉力的一瞬间,能自由活动的右手便一把勾住了松田阵平的腰部。
后者刚刚丢掉枪口还冒着白雾的喷雾器,而他们下方不远处,正摔落进海里的米戈与冻住的采矿机则昭示着对方将最后的弹药用在了哪里。
栗山阳向满怀敬佩地啧了一声。
松田阵平空出手,抓住那簇藤蔓中稍低的几根稳定住自己,这才狐疑地转过头:“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声音?”
“你没有听错。”栗山阳向面不改色,“我的手臂刚才脱臼了。”
松田阵平:“……”
栗山阳向语气体贴地安慰道:“没关系,暂时不会掉下去的,藤蔓比我的手臂要结实多了呢。”
松田阵平:“……”
理论上讲,现在的情况其实并不安全,但比起担心自己的安危,怎么就更想生气呢?
在他们下方,坠落物扑通一声掉进海里,掀起巨大的白色浪花。海水被搅动起波澜,但很快又重新归于平静。
“低温会破坏零件,加上海水倒灌,那台机器应该已经彻底坏掉了。”松田阵平低下头,注视着海浪的余波。
六米见方的采矿机,对人来说已经算是庞然大物,但对海洋来说,无法再运转的它也不过只是块大点的废铁而已。
栗山阳向:“我似乎从警官先生的语气里听出一点遗憾?”
“对。”松田阵平干脆承认,“毕竟是从来没见过的外星科技。”
“但是毁掉它的动作也很干脆利落。”
松田阵平:“我好歹是成年人,对于什么时候该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当然也分得清轻重。”
栗山阳向一点都不这么觉得,如果真的分得清,对方就不会跟着一起跳下来了——
那个时候他可完全没有想过要怎么从地下出去这
回事!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下来。”松田阵平忽然道。
“啊……”栗山阳向顿了顿,“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想办法找个落脚点,然后赶快向外界求救吗?”
虽然藤蔓现在看起来很结实,但这里并没有可以落脚之处,只能在下面悬挂着,也不能排除过段时间就突然断裂或是变松的意外情况。
而且,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他旁边这个固执的警察肯定是没办法一直凭借臂力撑下去的。
松田阵平:“听起来不像是你会说出口的话。”
栗山阳向假装没听到,认真朝周围张望:“下面有块看起来可以落脚的地方。”
两人斜下方的确有块不起眼的突出山岩,从他们这边的角度看,内部应该是存在一定空间的,但问题是……
栗山阳向:“那块小平台真的坚固到足以支撑一名成年男性吗?”
松田阵平:“在踩上去之前谁都不可能知道的吧。”
说得完全正确,手上也没有能够用来探路的东西。再说,身上怎么可能装得下能跟一名成年体重相仿的物品。
唯一能代替的,就只有另一位成年男性。
停顿片刻,发现对方完全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栗山阳向直觉有点奇怪——
作为死了以后不会复活的普通人,这种时候对方应该积极自救的吧,不要和他一样选择摆烂啊!
无论是从哪方面考虑,栗山阳向都觉得自己先去探探路比较好,但是即将开口的前一刻,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止住了。
下方的海浪不断冲刷着陡峭的山脚,经历过机器的噪音,温柔和缓的波浪声显得无比静谧。
但所谓的“温柔”,仅限于落入海中之前。
即便对如何去到落脚点已经有所计划,但本能仍驱使身体不断分泌肾上腺素,咚咚的心跳声自然而然地渲染出命悬一线的刺激感,让所有感官都变得愈发敏锐——
松田阵平忽然睁大眼睛,瞳孔骤缩。
“……啊。”
青年紧接着不带什么感情地发出了一声感叹,松开了抓住藤蔓的右手。
看起来好像是要挣脱这些藤蔓跳下去的自杀行径,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正在融化的冰块表面很滑,本该被重力拉着下坠的身体却仍停在半空——
冻住的左臂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藤死死缠绕住了。
栗山阳向叹气:“结实过头了也不太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青年话音刚落,松田阵平便紧跟着提醒:“土松了。”
两个人没有凭依、仅靠着藤蔓悬挂在山崖上,只有不远处有个不知道能不能用的落脚点。
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缠在一起的藤蔓凭依的歪脖子树根处的土还开始松动了。
但比起被拉动的根系,先一步出问题的却是树木本身——
咔嚓一声,那棵本来在山坡上长得好好的
,却突逢意外遭难的歪脖子树率先拦腰折断。
栗山阳向立刻道:“抓住我!”
这松动反倒帮了忙,藤蔓的另一端仍牢牢缠绕在山坡上另一棵树的枝杈间,借助下坠产生的动力,栗山阳向朝着斜下方的落脚点荡了过去——
事实证明,这些藤蔓缠在一起确实很结实。
事实证明,那个落脚点斜向外延伸而出的大块山岩的一角,的确足以承受一名成年男性的体重。
看起来都是好事,但两者结合在一起就变得没那么好了——
率先落地的是松田阵平,但落地的也只有松田阵平。
身手敏捷的警官及时扯住了差点荡走的青年,但后者仍然悬挂在半空中。
因为那条结了冰的手臂还死死缠绕在那些藤蔓里,而在另一端,断裂的半棵歪脖子树已经落入了海洋中。
松田阵平:“……”
这些藤蔓,是真的很结实啊。
栗山阳向也因为这种状况沉默了片刻,接着缓缓抽出那把被他保了一路的刀,开始割那些缠住手臂的藤蔓。
“回去真的要谢谢浅井医生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把刀留下来,但总之这回的确是帮了大忙。
最后一根藤蔓断裂的瞬间,青年悬在半空的身体猛然下落,荡了几荡之后被人扯着向上拉起。
止不住的惯性让两人再度向后滚作一团,直到撞上垂直的岩壁本身才堪堪停住。
好在没有又摔下去,这场坠落终于到此为止,受害者有且仅有半棵歪脖子树。
……但是,刚才的惯性真的有这么大吗?
只有不会使力的新手才会犯这种拉人差点拉过头、让自己险些又摔下去的错误。
后背靠在岩壁上,胸前却仍承受着沉甸甸的重量。栗山阳向撑起身子,微微低下头,安静的目光扫过对方仍抓着他肩膀的手。
肤色白皙,骨节分明。
两个人的距离挨得很近,近到青年那双极度灵敏的耳朵可以轻松捕捉到昭示着对方没那么冷静的情绪的呼吸。
沉默的氛围向外蔓延,对视片刻,栗山阳向忽然笑起来。
“听到你想听的东西了吗,警官先生?”
乍听起来只是个无比寻常的问题,但松田阵平这一刻却近乎失语,脑海中没有浮现任何可供使用的回答。
罕见地,他最终回避了是与否的直接回答——
“我没有听到……你的心跳。”
带着迟疑与确信参半的语气,松田阵平这样回答。
没有。
和之前隐隐觉察的不对相同,和坠落后那一瞬间的异常感觉相符。
曾经古怪的征兆现在终于得到验证,随之而来的却首先是一股荒谬。
栗山阳向轻声笑了笑:“怀疑自己听错了吗?”
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青年说话时呼出气流的温热感,但刚才紧贴着对方胸膛时,
却无法听到半分从胸腔中传来的跳动声。
有那么一瞬间,松田阵平的确更希望是他自己听错了。
但这种动摇稍纵即逝,事实就在眼前,而他并不是那种宁愿活在自我欺骗的虚假里、也不愿面对现实真相的类型——无论那种现实是什么。
就是有些……
难以置信的震撼。
如此近的距离能很好地观察到青年的脸:
眼睛保持着眼球正常的湿润与外观、脸颊看起来完全是符合一般观念中健康而白皙的颜色,其他地方也完全找不出异常。
无论多么自信的人,这种时候都会忍不住怀疑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吧?
真的完全没有声音吗?不是因为比较微弱所以漏听了吗?还是说特殊的胸腔结构导致声音没办法传出来……
忽然,那双被注视着的眼睛轻快地眨了眨,灰蓝色瞳仁不加掩饰地看向他。
被带动着,松田阵平忍不住同样眨了眨眼——睫毛轻扫过眼睑的触觉顷刻间拉回了他的意识。
……这个距离好近。
他好像盯着对方打量太久了。
不怎么礼貌。
虽然平时他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这个,但的确不怎么礼貌。
从纷乱思绪中回笼的意识极快地闪过几个念头,奇怪的别扭感一瞬间蹿上脊背,沉默片刻,松田阵平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
“……抱歉。()”
栗山阳向眨眨眼:没关系?№[(()”
他坐直身子,腾出空闲的手先给自己左臂做了个熟练的复位——之前说手臂脱臼了这件事,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手臂外层的冰已经化了不少,内里却仍然向外散发着寒气。
之前为了对付米戈将冰裹得很厚,现在光是等冰化掉就够麻烦了。
如果在找到救援之前冰层还没有完全化掉的话,这条坏死的手臂应该瞒不过救援队的医生……
想到这里,青年不免顺势想到被米戈带出去的清水正人和浅井成实。
真希望他们两位也能顺利逃生。
所幸手机在离开山洞后终于有了微弱的信号,让他们能够联系上警方,在告知对方自己的方位后,同时也获知了岛上的消息。
“有惊无险的地震……是吗?除了一些不太结实的房屋出现轻微的破损情况和避难时不小心摔倒的伤者,没有其他伤亡……也接到了另外两位的求助电话……”
总结过电话里提到的情况,栗山阳向不由感慨道:“哎呀,看来真正受害的实际上就只有我们几个嘛。”
松田阵平沉默地点了点头。
停顿片刻,他忽然问:“随着深度的加深,震感也会逐渐减弱,最后只有那座山的山体坍塌也证明这场地震本身影响的范围不大……知道这个消息,你会后悔当时跳下去吗?”
“嗯?”栗山阳向眨眨眼,“那种东西只要放着不管就会存在隐患,我肯定要想办法关掉它。”
() 不过,这个问题……
不像是对方平常会问的。
青年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有别的话想问吗?”
松田阵平叹了口气:“算了,我果然还是不习惯拐弯抹角地打探,因此就直说了……心跳的事情,是死而复生的代价,或者后遗症吗?”
这样说……也不算错。
栗山阳向点点头,就当作是肯定了这回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平常会有什么影响吗?”
栗山阳向眨眨眼:“你指什么?”
松田阵平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个之前连他也不经意忽略掉的、不大不小的细节。
在此之前,无论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从来都没有顺利摸到过栗山阳向的脉搏。
当然,在正常情况下,一般人是不可能去怀疑另一个明显是活着的人究竟有没有脉搏的——他去探脉搏本来也只是为了确认对方的生死,既然被拉住,证明对方活着,当然也就不用继续确认下去。
谁会怀疑一个活人,一个能走能跑、能说能笑的活人竟然会没有心跳呢?
……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啊。
但是正常情况下,就算知道有奇怪生物的存在、听说过对方的死而复生,谁又会意识到这种事呢?
松田阵平这次沉默的时间更加长了。
最后,他语调低沉地道:“但是,你应该是有血压的。”
没有心跳所以没有脉搏,因为后者本身就是由于心跳而产生的周期性变化。一旦接受了前者,后者也就不难理解,可是……
对方之前在医院抽过血甚至体检过,医生却都没有发现异常。
这就让人很难理解。
栗山阳向:“……我说,真的会这么纠结吗?你可是亲眼见过廷达罗斯猎犬的人啊。”
“不一样。”松田阵平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坚定,“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世界存在怪物——虽然很令人惊讶,但既然亲眼见识过,也能很快就接受。
青年可以死而复生——超出常识认知,因为太过玄幻,再加上前面的铺垫,反而更容易接受了。
但是没有心跳脉搏的人却血压正常……
这件事是在已经拥有清晰认知的生物学基础上打叉,所以才让人那么纠结啊!
栗山阳向倒是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同——换个角度想,没有心跳的人和能穿越时空的狗,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明明是差不多的离谱程度嘛!
但是,青年觉得自己有个特别优秀的品质就是体贴。
所以看见对方这么纠结,他想了想,语气轻松地说——
“那就当成是生物学的大厦倒塌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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