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瓢泼大雨,皆在贫僧钵盂内
日居离位反为女,坎配蟾宫却是男。
不会此中颠倒意,休将管见事高谈。
银华府城墙之上,从城外避洪逃难的百姓聚集在一起,任凭看守城墙的士兵如何驱赶,也不见效。
城墙上的人很多,但是此刻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可以避雨的城楼,角楼,早有显赫人家和官吏占住了,只等衙门清点完人数,就可以弃城而走,等水患一退,再风风光光的回来。
露天的廊道上,多是城外来的平头老百姓。
多数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被雨水浸的发白。
但他们的脸上,似乎并没有觉得这种境况有多大不了的。
或许是见过更坏的情景吧。
妇人靠在垛口边上,怀中抱着自己的孩子,尽量将其笼在衣服里。
边上就是自己的丈夫,正通过垛口看向外面的慢慢抬升的水面。
那里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劳作了一辈子的田地。
还有,老父的坟茔
男人呆呆的看向早已被淹没的村庄,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声咳嗽打碎了他的思考。
是一边的老母亲经不住雨水的洗刷,这时候正捂着自己的胸口,咳咳的呻吟起来。
男人赶忙站到老母身旁,拿起早已被雨水打出几个洞的伞,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举在老母头上。
自己的儿子听见奶奶的咳嗽声,也很懂事的离开娘亲的怀抱,走到老人身边,不断的摸着老人的后背,给她顺气。
“妈,没事的。”
男人对着他的老母,说出了第一句话。
老人家无力的嗯了一声,用手摩挲着自己五岁孙子的脸。
男人见此,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说不上苦涩,也没有一丝悲伤,还想再说些什么,嗓子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
这一切,都被前来报丧的叶玄真看在眼里。
他身后便是城外飞月宫里的众多道士。
飞月宫众修行得知了鹤庆真人仙逝的噩耗之后,都很伤心,而今自己的宫观又被水淹了,真谓祸不单行。
有些个性情暴躁的道士,便直接以为是叶玄真带来了厄运,毕竟玉兴县可是闹了不小的妖祸出来。
好在他养性功夫极佳,不与他们计较,要不然免不了动起手来。
“叶师叔,喝些热水吧。”
道士搭起的棚子里,走出来一个道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递给叶玄真。
“多谢。”
道童笑道:“不打紧,是师父叫我给您送来的。”
叶玄真看着潮湿的城墙,眉头一皱,问道:“哪里来的柴火煮水啊?”
道童挠挠脑袋,指向角楼。
“是师父们向楼里的公子化来的。”
叶玄真了然,送走了道童,叹了一口气,用自己已经打湿了的道袍遮住水碗,走向那位老人。
“老人家,喝些热水暖一暖。”
老妇人朝叶玄真点了点头,投来感激的目光,接过了水碗。
喝了不过几口,就将其递给自己的孙子。
孙子也很懂事,将其让给自己的娘亲喝。
男人看在眼中,这一辈子很少流泪的他,双目也有了些朦胧。
“多谢”
男人微微朝叶玄真鞠了一躬,那本潜藏在心中的苦涩,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慈悲勾使了出来。
一声声啜泣从男人低下的头颅传出,少时,却开始嚎啕大哭。
妻儿惊愕的望向他,也不免抽着鼻子,堕下泪珠。
廊道上众多百姓,见此境况,心中也有些悲戚。
男人的哭声,就像那击垮堤坝的一道小水流,渐渐的有几人也应和了起来。
是此,越演愈烈,再也停不下来了。
这哭声惊动了那角楼上的大族子弟,不由得探出头来看个仔细。
角楼上不由得传来几声笑。
就在他们如何想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时候,几个带甲侍卫突然跑上角楼,将他们全都拉了下去。
接着就是几张八仙桌子,香烛,贡品,用黄布包了,穿过廊道,不顾面前凄惨的百姓,直接运上了城楼顶上。
“当官的怎么回事,这么大雨,就让人淋着,简直不像话。”
一位公子爷站在雨中,稍稍体验了一下大雨倾盆的感觉,不由得嘟囔了几句。
不过,却被族中的长辈瞪了几眼,连忙停了嘴巴。
只因一名带甲侍卫听了那公子哥的话,目光幽寒的盯着他们。
好在家里的仆从都带有雨伞,只是潮了些,冷了些,淋不到多少雨。
正自奇怪之间,一名典吏跑上城楼,对着面前众多百姓喊道:
“各位乡亲,不要心忧!知府大人请来了高僧治水,马上便来了。”
“退了水,知府大人会上奏朝廷,拨下钱粮救灾,不至乡亲们流离失所!”
众人闻言,半信半疑,但好在官家至少给了个承诺,心中多少有个底。
叶玄真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一动。
“高僧?难道是行复法师么?”
叶玄真喃喃道:
“想来也是,行复法师应当比我先一步到府城,不知为什么现在才出手。”
叶玄真走进棚子里,听见身边几个门中晚辈在那里窃窃私语。
“知府大人推崇释教,轻慢了咱们玄门,搞得宫观全迁往城外了,如今老天有眼,该发他一趟大水!”
“咱们全真的道士还许受些香火,那些个正一道士练庙宇也修不得。如此不德,是该降灾!”
“哼哼,这和尚念空经,只会静功祷祝,能治什么水,且看他如何下场!”
叶玄真听得,眉头一皱,怒喝一声:
“住嘴!”
几个晚辈听了,面上不好看,但还是停下了嘴巴。
“投在太乙门下,教的是养性修真,何时教过你们背后论人长短!”
几个道士脸上明暗不一,一个心情暴躁的上前回道:
“师叔,话说得浅了,咱们跟那和尚论不上什么亲戚,师叔如何帮着外人说话!莫不是觉得咱们的道法比不过和尚的佛法?”
底下有人应道:
“说不得,鹤庆师叔祖道法高深,养性养的好啊,还不是折在玉兴县了?”
“哦,对!玉兴县的道士想是不中用还是怎地,亏了和尚的佛法才摆平麻烦!师叔,弟子不是在说你,不要往心上去,师叔的道法想必高深的很!”
这一番,饶是叶玄真性情潜灵,也有些怒气。
但想到鹤庆真人确实是在自家地界里出的事,也拿不着话说。
只得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几个晚辈在那里昂着脑袋,小声笑道:
“也就辈分大些,本事没有,还来训斥我们!”
这句话还是被叶玄真听在耳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师兄说的没错,这回还真的受些委屈。
正自嗟叹之中,望着前方一个熟人,便大胆呼道:
“郭大人!”
却说郭霞昨日见捉了行复,寻思要走,谁知灾祸来的这么快,无奈之下,只得留守城中。
而今城头之上,和自己手下一家打了把雨伞,正自说些闷话之时,听见身后有人喊郭大人,连忙回头去看。
正看到叶玄真淋着雨向自己走来。
“这道士有些不熟,像在哪里见过,谁啊?”
郭霞正疑惑见,叶玄真早走到了,他便连忙把伞送过去一点。
“郭大人,贫道见礼。”
“见礼见礼,额,道长见谅,你哪里来的,我倒有些不记得了。”
“郭大人不记得贫道也应当,我是青龙观里的道士,衙门上不曾多走动,只见过大人几面。”
“哦!我记起来了,你是道纪司里的都纪,姓叶不是,不想在此遇到乡人!见过见过!”
当下寒暄了一番,叶玄真问道:
“大人到这里有什么公务么?”
“嗐!没什么大事,送行复神僧么,顺带着帮太爷捎些礼物送到府里!”
“哦,即然是这样,这来治水的恐怕就是行复法师了!”
郭霞连忙虚摆了摆手,凑上前去,小声说道:
“不是!这场水啊,恐怕就是行复神僧招来的!”
“怎地?”
“我与你讲,这知府大人就是个糊涂蛋!他把行复神僧拿了!”
叶玄真闻言大惊:
“还有这事!大人不要哄我,这行复法师该如何拿?”
郭霞啧了一声,说道:
“我亲眼见着,昨日拿了行复神僧,今日就放大水淹他娘的,能有假么?你没见行复神僧的本领,百丈高的浪都给平了!这水还不能兴么?”
叶玄真皱着眉头,说道:“这行复法师恐怕没这么小心眼。大人说不是法师来治水,那这水谁来治啊?”
“应当是别处的高僧,我来时就听说过,知府的心全在那高僧身上。”
“别处的高僧?什么时候这么多高僧了。”
“那个晓得呢?道长到这里来干什么?”
叶玄真叹了一口气出来,说道:
“县令大人请来主持秋社的鹤庆真人在咱们县仙逝了,我到此全为给银华府的同道们一个说法,早上到的,下午便起了大水。如今都回不去喽!”
两人正自寒暄着,突然城墙上跑来一个打伞的小吏,喊道:
“知府大人到了!”
城墙上众人一听,连忙侧头去看,堵成一团,沸沸扬扬,都在喊知府大人。
叶玄真和郭霞听了,相视一眼,走上前去,要看个究竟。
只见一个高瘦和尚走在前方,不披蓑衣不打伞,身上一件黑海青,干干净净,下脚处,积水散开,正是行复!
身后跟着徐生茂,还有那六部差人。
郭霞见了,一脸震惊。
“郭大人,怎么回事?”
“这我也不晓得,估计是知府大人去给神僧赔罪了吧。”
行复信步走上城墙,徐生茂小心翼翼陪着。
众人见行复这等气度,恍惚间话也说不得了,两只眼呆呆地看去。
行复走在廊道上,见两旁百姓,凄凄惨惨,心中也有些不忍,徐生茂更是面上无颜。
“郭大人!你也在啊,这位道长像是也在哪里见过,是”
走到角楼旁,正好看见郭霞,边上一个道士,便上去询问。
“神僧,您出来啦!哦,这位是青龙观里的叶道长!”
“法师,土地祠前,咱们见过。”
“原来是青龙观里的高功,见过见过。”
一旁徐生茂见此,上前说道:
“神僧,洪水势猛,要不过会儿在叙旧?”
行复笑着点了点头,对二人说道:
“待治了水,我再来同二位见礼,此时先包涵包涵。”
两人赶忙道无事,行复才走上了脚楼,一旁徐生茂跟在后首,对着二人说道:
“要不你们二人也来看看吧,待会也好和神僧说话。”
两人听此,连忙跟着徐生茂上了角楼。
到了角楼顶上,行复走上观台,看见那城外一里处一片汪洋,还在慢慢升上来。
“好大的水!”
徐生茂听此,怕行复手段不够,连忙说道:
“法师,法坛都备好了,可不能白费下官这一场功夫啊!要是还要什么,下官连忙去办。”
行复笑道:
“宁可人前全不会,不可人前会不全,知府放心。但贫僧却用不上这法坛。”
徐生茂一愣,说道:“我看别的和尚做法,都念经持咒,是此备下,法师怎样治?”
行复笑了一声,拿手往前一晃,唤出钵盂来。
“就是此物!”
众人被他这一手弄得眼花,不知他哪里弄出来,反看这个钵盂,装饭的器具,如何装的了这几里汪洋?
行复看众人面上生疑,当下把钵盂往那空中一抛,喝声‘去’!
只见钵盂飞上空中,滴溜溜转动身子,底朝上,口朝下,忽地金光大放!
底下百姓见了,连忙跪在地上念佛。
徐生茂和那些官吏也看得目瞪口呆!
“徐知府,先把你这满城的雨水,积水收了,城里弄干净,再弄外面。”
“全凭法师做主。”
行复又拿手一指,喝声‘收’!
那钵盂得令,口子登时宽上三丈!
口上一旋,喝水一般,那城中积水化作五条水龙,飞至角楼之上,窜入钵盂之中!
也似个装不尽的无底洞,给那城中积水吸干了,也没见一些溢出来。
底下的道士见了,也有些悚惧,道:
“真个有本事的和尚,这钵盂也是个宝贝!”
行复双目运光,手中掐了个‘施愿印’,喝令钵盂转身。
钵盂提溜一转,口朝上,底朝下。
又叫一声‘收’,这一番,不比寻常。
一字吐出,天势倒转,那集雨乌云,朵朵归天边,堪染红日,泱泱探头脸,风过城郭不扰,雨垂大地不落,皆收入衲僧钵盂,游方化斋解渴。
众人都叹妙法,行复见城中不下雨了,唤回钵盂,正要思量如何退了那洪涝。
听得天空一声雷响,一道声音传来:
“野和尚!捣我庙宇,收我雨水,今日和你见个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