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烟波池
当妮长到能踩着板凳,上灶炒菜的年龄,师甫把少年带回了家。
并告诉妮,以后要添付碗筷,少年要跟着他们住。
从那以后,就开始了妮刺绣、少年带着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捕鱼的生活。
作为一名樵夫的师甫,再也没有砍过一根柴火,因为他爱上了读书。
他无所事事,每天只蹲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读着书。
那时的书,还不能算作破书,至少八成新,板板正正,棱角分明。
这山里的云雾、塘里的水波,都饱吸了师甫旱烟的醇厚沉香。
师甫说,这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只是,妮再也没见过钓叟。
关于钓叟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模糊。
父山的绣娘、打渔郎,也渐渐为人所熟知。
那日,少年走出女娲陨落地,转身就被老牧困在八阵图之内。
可他不仅逃出了八阵图,还顺带拐跑了圣女小荷。
实际情况虽非如此,但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的逻辑。
传说八阵图是从式盘中演绎出来的,由历代人皇亲自掌管,是历代人皇的机要之地。
除历代人皇外,只有式盘持有者,有能力窥探出其中奥义,可以自由进出。
少年当然不是历代人皇中的一员,他能从八阵图中逃出来,就只有一个结论:少年持有式盘。
式盘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有或没有都在两可之间。
谁也说不清楚,更没有谁能拿出确实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说法。
偶尔也会有式盘的消息流传,却大都是穿凿附会,或者以讹传讹,或者查无出处、没有后续。
或许,少年逃出八阵图,只是个意外。谁说得准呢。
若世上还有这么个说得准人,那只能是五儿。
少年跟师甫的关系匪浅,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五儿是师甫的死穴,也是众人皆知。
正所谓,五儿出马,使命必达。
五儿只用一盘卷子鸡,就揭晓了答案。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卷子鸡,只要五儿问,师甫就会说。
人心就是这么神奇,世事就是这么神秘,不可测,也不需测。
偏偏老牧不懂,不懂窥测天机也是罪过,是因,就会结果。
式盘再也隐匿不了踪迹,它出世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天域。
今天有老牧要来拨动式盘,明天天皇太子就会要求借式盘一用。
“唉……”妮长叹一声,道:
“师父呀……”
“不怪师父。”少年很平静,道:
“怪就怪我,怪我不该逃出八阵图……”
“你逃不出来,我们人族恐怕已在域外铁蹄下腐烂……”
这虽是安慰开解少年的话,却也是实情。
“那就是命。”少年依然古井无波。
那神情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与以往也判若两人,是妮从未见过的少年。
“师父说得对。”少年好似感慨很多,又好似一瞬间就长大,道:
“福呀、祸呀的,谁拎得清,持本心做人,凭良心办事,不论啥结局,扛着就是。”
妮把头温柔地轻倚在少年肩头,久久不说话,感觉幸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只在一刹那的感悟。
“好了。”妮站起身,愉快地道:
“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我现在就去卖鱼……”说着弯腰就去端那个大盆。
“别……”少年手忙脚乱地阻止了她。
“怎么?”
“这个盆……
就是式盘。”
“你们……
唉……”
“也不对。”
少年挠了挠头,又变回了那个害羞、腼腆、小心翼翼说话、轻手轻脚做事的少年。
他为自己的不严谨而歉疚,讨好地看着妮笑,指着烟波池道:
“喏……
烟波池根本就不是池塘,也是式盘。”
师甫是个十足的骗子。
这么丑陋的鱼,祈仙居根本就不要。
妮来到祈仙居,不知咋的,从跑堂到掌柜,有一个算一个,都如临大敌。
她好说歹说,极尽耍赖纠缠之能事,祈仙居的主厨都被她逼迫出来,人家也还是不要。
主厨说,没见过这种鱼。
掌柜说,要钱给钱,这鱼不要。
这把妮当成什么人了。
你不收我的鱼,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掌柜忍无可忍,气话脱口而出,喝道:
“把这疯婆子撵出去!”
疯婆子,他居然叫妮疯婆子。
妮可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妮气得像头愤怒的小母牛,逮谁都想狠狠顶上去,顶他个七荤八素,顶他个人仰马翻、翻滚尘埃。
懊悔的掌柜,猛打自己的头,又猛扇自己的脸,打这个不长记性脑子,打这个没有把门的嘴……
回来不久,仍在气头上的妮,谁都不想搭理。
师甫走过来,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又对上山的小路努努嘴。
妮看见小荷正往山上走,摇曳得像一杆修竹。
蛤蟆鱼卖给了小荷,十两银子。
妮笑得闭不上嘴,看师甫的眼睛,都能溢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她收了银子,高兴地去做饭。
只要心情好,她做的饭菜就会很好吃。
而她只要见到银子,心情就会很好。
小荷是个有口福的人。
这不能责备妮见钱眼开,还不都是穷怕了。
他们三个边吃边聊。
主要是师甫在说,少年跟小荷在听。
师甫好像在聊一段往事,而且很注重细节,唯恐漏掉任何的蛛丝马迹。
妮也默默听着。
很容易就听出来,他们是在筛选关于式盘的传说。
似乎要从里面,挑拣出老牧要拨动式盘的原因。
师甫并不知道,钓叟为什么一定要把式盘隐匿起来。
传说中的式盘,可以演绎未来。
这有什么呢,人都有个好奇心,想早早看一眼自己落幕的时刻,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不妨着谁,又不碍着谁。
况且,要拨动式盘并非易事,传说要三个进出过女娲陨落地的人,同时释放出女娲气息,才能得到式盘的认可。
至于怎么释放气息,也许人皇的机要之地有记载,不然老牧也不会提出拨动式盘的要求。
三个进出过女娲陨落地的人,自然是指五儿、老牧和少年。
再往前的天选之子,没听说谁还活着。
少年的那一场血流漂杵的屠杀,使非富即贵者,组团跨过奈何桥。
茫茫的天涯,人族再也没有他们的家。
少年是个害羞的孩子,也是个狠人。
令师甫抓不到要领的,还有“老牧想知道什么”这件事。
五儿没有透露,师甫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也许,五儿根本就不知道,君心难测呀。
这事还要看小荷的。她是老牧的关门弟子,或许能从老牧的言行中忖度一二。
小荷对着油灯,事无巨细地梳理着她跟老牧的一点一滴。
可熬到油枯灯灭,她也没有任何头绪。
“不想了。”师甫手摇得像炎夏之夜,小孩手里的蒲扇,可无论多快的手速,也不能让人凉爽入眠。
“按我说得方向做,不会错。
那个没了胆的畜牲,无非就是关心他个人的生死;大不了,还有他最怕的域外天皇的真死假死。
他活不出这个圈!”
大多数的商量、议事都不会有个结果,这次也不例外,难逃草草收场的宿命。
师甫带着小荷去了后山白月洞,说要给小荷烤鱼。
其实,他还有些更长远、更重要的事情要跟小荷交待、商量。
关于“蛤蟆鱼入诸无”的说法,师甫从未信过,也就不会当回事。
少年抱着狐狸一样的小黄狗送到门外,久久站立着,静静地成了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