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月斜
一路上梁明月也没跟曲燕南说上两句话,仿佛是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真正的西塞。
西塞只一道关隘与外疆隔开,城墙内的镇子极小,只四五条街道,且受干季风沙之困,到处显得灰扑扑的,远不如塞上江南月溪镇那样秀丽大方。
镇子有个与皮相极不符合的名字,叫“流玉”。传说纷纭,有说久远之前,镇守西塞的是位女将军,威名远播,芳名正是流玉。也有人说,西塞游牧各族都坚信黄沙荒原的深处有流金翡玉的宝藏。
可能是因为这镇子太荒太破,衬不上那富庶辉煌的名字,镇名也就没什么人提及,说起来都以西塞代之。
新月门是流玉镇上最大一处宅子,盘踞镇西,离城墙仅一街之遥。据说太守也仰仗着这西塞第一大帮的威势,若遇敌情,新月门可以第一时间支援。
众人清晨到达,安顿好已是午饭时间,梁明月却没看见戚小玉,想来是去找紫云亭了。西塞与崇文相隔千里,这次见面可是太不易了。
她见曲燕南一直不太理她,觉得无趣,午饭开席之前,便想去跟瞿幼微同坐,还没走过去便被人一把拉到身边,“两人一座,你想跑到哪里去?”
梁明月抬眼见那人冷冰冰的脸,小声道:“免得你看见我吃不下饭,我还是走远点好。”
“你是真不知道我在气什么?”曲燕南说话间已经拉她坐下。
梁明月当然知道。
曲燕南仿佛是个非常冷漠的人,但只要遇到跟她有关的事,急起来便要犯浑。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人虽然没了记忆,但脾气知觉到底是不变的。
“我与关叔一见如故,自然有些不舍,你与尊敬投缘的长辈分别,难道不会难过?”
“不会。”
梁明月一时语塞,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他也没什么好尊敬的长辈,他家的长辈都……便转了话题道:“圆圆去找紫云亭了,久别重逢,这会儿应该特别开心吧。”
“嗯。”
梁明月知他脾性,自顾自地没话找话说:“这瞿门主见呦喂把宁一运了回来,本来是要发作的,但碍着你曲大夫的情面才没说什么,当时他那个脸色呀,真是精彩,唉,曲大夫救小情侣于水火,又是功德一件了。”
“嗯。”
梁明月瞧他这会儿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老看着大堂门口,像是在等什么入席之人。
“西塞也有你的熟人?”
曲燕南闻言便将眼光收了回来,转头看她,“我的熟人只有你。”
梁明月闻言轻笑,曲大夫冷着脸,说起体己话来却依旧自然,明明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却次次都让她心中一软,无比受用。
他的熟人,可不是只有她吗?
正得意着,便听见旁边瞿幼微脆声叫道:“哥哥。”
只见一高大男子与一美妇人缓缓进来。那男子也是高鼻深目,肤白如雪,与瞿幼微有四五分相像。那妇人穿着西塞少见的织绵纱衣,略有些丰腴,尤为贵气。
梁明月原觉得瞿幼微那种异邦之美如宝石夺目,没想到这位美人兼有中原人润鼻小口,又有西塞人的美目顾盼,只看上两眼便让人如沐春风。
“真好看,这宅子里的女眷我也见了不少,这么好看的姐姐是什么人?”梁明月惊呆道。
坐旁边桌的瞿幼微探过头来道:“这是我哥哥和嫂嫂。”
“我说呢,原来是当年的西塞第一美人啊。”梁明月道。
曲燕南像是没听见一般,执了一盏酒,也不喝,像是在细看那琥珀色液体上映出的些微天光。
西塞第一美人格日丽不像瞿幼微那种爱娇的姑娘浑身铃铛佩饰,只手上一串紫晶宝石手串,颈上戴了一块玉牌。那玉牌水色极好,毫无杂质,刻着些边塞常见的繁复花纹,与她的白晳丰腴相得益彰,有一种慵懒静之美。
曲燕南把盏中的酒喝了,脸上微微浮出些红色。瞿门主与他讲话,又向众人介绍了他,他都有礼应对,见礼完便冷冷坐下,也不与人寒喧,目光只在对桌的美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梁明月对此一无所觉,只顾着看美人,又朝人敬酒。一时又有舞姬进来助兴,众人交杯换盏,又上来一头巨大的烤羊,仆从当场分了,恭敬地呈给每桌客人。
“这西塞第一美人,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今日她喝的这葡萄美酒很不一样,如琼浆玉液,不见任何杂色,甫饮下去便浓香满口,少时翻上一股灼热酒劲,催得她连打几个酒嗝,眼前也如笼起烟雾一般,看什么都分外柔丽。看格日丽这样的美人,更觉得是见了神仙。
“是啊,在哪儿见过呢?”旁边的曲燕南冷声道。
她闻言缓缓转头,“不许乱看。”又伸手捂住他的杯口,“这酒劲可了不得,为免你酒后失德,不许再喝了。”
曲燕南便闭了眼睛:“西塞美人太多,我已经看花了眼了,不看也罢。”
那边瞿定西在主人席上道:“曲大夫可是累了?”
曲燕南便道不胜酒力,想要外出散散酒气,拉了梁明月离席出来。
西塞草原的风有些干燥的气息,但又不见尘土沙砾。草原最好的时节刚过,再过几日便要转黄。
梁明月与曲燕南共乘一骑,在草原上慢慢走,天地如此阔朗,两人心中都有种从未有过的坦荡。
她倚在曲燕南身上,“草原这样好,我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是因为草原好,还是人好?”
“就爱计较这些。”梁明月忍笑道。
曲燕南便不说话。
马儿悠悠闲闲地走着,走累了就停下来嚼一嘴草。
她坐直了摸摸它,“你很开心是不是,因为这是你的家。”
天边红日金辉照耀,很快便要沉到草原尽头。
她看得痴了,“祈雁山吃人峰上的落日会掉进云里,落进草甸子里的,倒第一次见。小七……”
“嗯?”
“我也想家了。”
耳边风声大起来,曲燕南没有说话,梁明月便接着道:“草原这样好,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跟江大哥和暮雨说好要去江南,也是因为要和你一道去。因为你在,西塞也好,江南也好,才让我期待。但是小七,现在我好想回家……”
曲燕南将她围在自己的胸前,他很想说:“那我们就回家。”但终于没说出口,只是紧紧地圈住她。
太阳掉进远远的草甸子去了,天上亮亮的只剩了星星和月亮。
他们躺在草里,也不管身上衣裳被夜露沾湿。
身边人淡淡药香,带着似有若无的酒气,混着青草泥土的腥味,分外好闻。梁明月摘了一朵狗尾草,在自己脸上滚弄,“以前你让我给你做东西,我便绣两朵在上面,别人都当是蒲公英,只有你知道。”
曲燕南笑着支起头瞧着她:“你现在都不给我做东西了。”
“给你做,等我们回家了,我好好给你做身衣裳穿,买永宁那家盛记绸缎庄里最好的料子……以后我们可是要终老山中呢,大把时间给你做。”
曲燕南半晌不说话,草原寂寂,只闻夜虫欢唱。
“怎么了?”梁明月问。
曲燕南翻到她身上,俯下脸看她,背后是珠玉闪耀的夜空,“月儿,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找到我怎么办?”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梁明月见他一脸认真,想了想道:“若是没找到你,我便会一直找下去。关叔为挚友种了满院梨花,我在月溪的时候就想,若你不在了,我才不种那劳什子花草,把自己泡到东风醉的大酒缸里,醉死得了。”她说完便笑起来。
“是酒鬼没错了。”曲燕南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姑娘剑眉斜飞,脸上笑得红扑扑的,曲燕南目光悬停,认真且深切地看她,他拾起她鬓边一缕发,轻轻卷弄了会儿,梁明月还没笑完,他便压了下来……
这次亲吻跟之前那次不同,缠绵持久。
到后来梁明月身上一阵阵起热,像是酒的后劲又开始作怪那样,她觉得快要发生点什么了,他的唇还在不依不饶地揉搓碾压,再后来她几乎失去神识,任他攻城掠地,像是绵延万里的野火。
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非常急切、蛮横、不讲道理,却很让她喜欢。
直到肌肤相贴,那冰山之下的滚烫也沾染了她……
她当然要找到他的,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然她可怎么办……
草原夜风狂烈,野火漫烧不尽,她在陌生又热切的昡晕里,像是被抛在热浪的海上,浮浮沉沉,眼前星光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