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重水复，绝境生花

    后来军训的几天，也逐渐验证了陈木的这个想法。虽然他和尹晴阳每天在训练中有很多机会碰面，但两个人没再讲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交流的机会都没有。每次距离靠近，陈木都胆怯地抬眼去看他，可他从来没有予以回应。他训练的时候总是目视前方，目光坚毅，他的帽檐总是比别人歪那么一点点，但又不会轻易被察觉，他虽然身体很强壮，腰却比别的男生细，腰带的扣子总是多扣进去一个。他休息的时候喜欢自己坐在角落里发呆，别人去搭讪，他也不那么热情，可搭讪的人仍旧络绎不绝，陈木有时候觉得很嫉妒，不知道是嫉妒他不用讨好别人就可以被人喜欢，还是嫉妒那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靠近他，而他却一直没有这个勇气。

    军训最后一天，大家情绪都很高涨，因为苦日子马上熬到头了，教官们也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执着于训练，把两个连队集中在一起，安排了很多小游戏。其中一个游戏是双方每次分别派出一支队伍，面对面的两个人玩绕口令接龙，谁先出错就算输，输了会有相应的惩罚。轮到陈木和尹晴阳的队伍时，因为陈木所在的队伍比对方多了一个人，而游戏是两人搭配，只能排除多余的一位，陈木本来以为尹晴阳会选择自己做搭档，不停地深呼吸，已经做好了克服紧张的准备，结果尹晴阳却毫不犹豫地选了旁边那个男生。教官对陈木说，那这位同学就先到旁边去休息吧。陈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想到他会选另外一个，毕竟他们俩互不认识，话都没说过，至少自己和他也算“旧”相识了，他竟然当众冷落自己，心里非常不高兴，生了大气。旁边几个女生也开始起哄，小声嘀咕着说怎么没选陈木啊，不应该啊，他们两个不是关系很好的吗。甚至陈木还听到有人说，陈木和他多般配啊，为什么要选另一个。放在从前，陈木听到这种话肯定面上羞涩，心里欢欣雀跃，可如今却听着字字刺耳，好像是在嘲笑他似的。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止，外人都以为他们应该好，可事实上他们竟然还不如陌生人。

    教官见陈木不为所动，以为他没听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到旁边休息一下吧。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木一眼。陈木不知道教官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可能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他的态度比以往柔软很多，之前如果有人走神或者不听命令，他都要动很大的怒，今天却只是关切地拍了拍他肩膀。陈木坐到人群之外，背过身去自己生闷气，听着他们在那里嘻嘻哈哈地做游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读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隔绝于集体，可那个时候他本来就心如死灰，没有什么牵挂，不觉得多凄凉，而今心里好不容易闪烁着一颗微弱的火苗，却被狠狠浇了一大盆冷水。游戏中赢的那个人要躺在地上，输的那个人要面对着他做二十个俯卧撑，陈木不知道他们谁输了，光听见队伍里女生们一阵阵疯狂地尖叫，她们叫的越大声，他就越心烦，把墙角的野草一把一把地扯断，扔得到处都是。

    玩最后一个游戏的时候，恰好旁边的那位同学请假去上厕所，尹晴阳不得已选了陈木。他心有愧疚地瞅了陈木一眼，可这个时候的陈木面无表情，根本没心情正眼看他。整个游戏的过程中，他都板着脸，反倒让尹晴阳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因为不配合，陈木很快输掉了游戏，教官宣布游戏惩罚是倒立三十秒，尹晴阳看了陈木一眼，他依然垂着眼睑，不悲不喜的样子。尹晴阳主动报告说，教官，这个不太合适吧。教官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刚才大家不也都做了？尹晴阳不言语，不知道要怎么反驳。教官想了想，说你要觉得不合适，替他接受惩罚也可以。队伍里又是一阵起哄的欢呼声，前排的几个女孩念叨说，就喜欢看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尹晴阳略加思索，点点头说那好吧，我来替他。陈木不吭声，他不想接受这种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补偿，他明明是白羊座，却像个天蝎一样记仇。

    按照规则，尹晴阳倒立的时候，陈木需要帮他扶着脚腕儿维持平衡，教官在旁边倒计时，从三十数到一，惩罚就算结束。这个惩罚没什么有意思的点，所以大家只是静静地等待这三十秒赶紧过去，好进行下一个流程。倒计时还剩十秒的时候，陈木忽然心里忿忿不平，产生了一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冲动，他手上略一用力，闪了尹晴阳一下，没想到尹晴阳立刻失去平衡，朝着墙壁的方向侧翻过去，众人没料到这种游戏还会发生意外，都被吓了一跳，而尹晴阳的手臂蹭上了凹凸不平的墙面，刺刺拉拉很大破了很大一块皮，立刻渗出了鲜红的血。

    晚上大家都准备出去和教官聚餐，陈木知道尹晴阳不会去，所以他也没去。他提前找到教官的宿舍，想和他告个别。他和教官其实没有多深的感情，全然不如其他男生与教官称兄道弟、嬉笑打闹来得那么亲热，可陈木觉得这几天相处下来，教官对待自己的态度与别人有所不同，说话的口气与交流时的眼神，明显对自己予以尊重和保护，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但又不想辜负教官那些似有若无的恩情，想着仅仅是说声再见而已，人生是一个不断离别的过程，而有些离别，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重逢，所以尽量地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陈木敲门进屋，教官正在忙着收拾东西，见他来，便忙停下手里的工作，说来啊陈木，这边坐一会儿。陈木很惊讶，说原来您知道我的名字。教官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你们班的班长嘛。陈木在凳子上坐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让您见笑了，我这种性格本来也不配当班长。教官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两罐可乐，把其中一罐递给陈木说，这叫什么话，谁规定班长必须是哪种性格了吗？陈木感激地笑笑，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与他碰了杯。陈木说晚上的散伙饭，我就不去了，提前先来给您告个别。教官没有过多表情，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说好，没关系。陈木原本以为像教官这种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集体主义者，会讨厌他这种扭扭捏捏的小孩，没想到他非但不排斥，反而好像陈木的任何情绪他都能感同身受。之后他们又简单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陈木得知教官也是山东人，祖上闯关东时去了东北，期间两个人互留了联系方式，陈木邀请他有机会去青岛玩，教官说他前女友也是青岛人，之前想去一直没有去成，等退伍后一定会到青岛好好逛逛。

    天快黑的时候，另外一个教官敲门进来，通知教官去开个会，陈木便起身与他告辞。他本想说点离别寄语，保重珍重之类的，结果嘴巴张了几下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教官一眼就看出他的窘迫，笑着说行了，回去吧，有缘还会再见的。陈木点点头，然后就推门离开了，走出两步，听到教官在身后喊他说，陈木同学，以后勇敢一点。陈木回过头去，夕阳的余晖在窗外漫漶，他正逆着光挥手，脸上笑容灿烂，某一瞬间，陈木感觉自己好像见到了七年前的沈空词，他开心地点头答应说，好的，哥。

    晚上陈木买了一些创伤膏，以及碘伏、棉签、消炎药等，拎着满满当当一个大袋子去尹晴阳的寝室。他的室友也都去聚餐了，只剩尹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宿舍里玩消消乐。陈木说你怎么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尹晴阳刻意把缠满绷带的手臂往他眼前伸了伸，然后白了他一眼，没吭声。陈木没往心里去，反正两个人误打误撞走到这一步了，以后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与他讲话随意了很多，不用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反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轻松感。

    今天的事不好意思啊，陈木把买来的药放在他桌子上，郑重其事地说。尹晴阳看了一眼那些药，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气冲冲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啊，陈木反问道，我都给你道歉了，还花钱买了药，你还想要什么态度？尹晴阳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说你简直不可理喻。陈木说不可理喻那你就别理。然后他把尹晴阳的那件衬衫扔到桌子上说，你的衬衫给你洗好了。说完转身准备回自己寝室，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场轰轰烈烈的相遇，就当无疾而终吧。

    喂！尹晴阳把他喊住，说你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陈木迟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理不直气不壮地质问他，我做什么了？尹晴阳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然后又斜着眼看陈木，问，我这是怎么摔的？陈木回答道，你自己不小心呗，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尹晴阳说你少撒谎，我又不傻。陈木不说话了，他虽然无地自容，但也不想狡辩，挣扎了一会儿，义正言辞地说，对，我是故意的，但我也没想到你会受伤啊，谁知道你这么弱。尹晴阳哭笑不得，你竟然还好意思说我弱？陈木说谁让你当时……话说到一半，他又咽了回去，他想问他下午为什么做游戏的时候没选自己，但自知理亏，便不再去顶撞他了，如果尹晴阳再掰扯起之前的事，到头来丢脸的还是他自己。小心眼，尹晴阳小声埋怨道。陈木说，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寝室了。尹晴阳问那如果有事呢？陈木问什么事？他用嘴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瓶水，说我想喝水，一只手拧不开。陈木说不至于吧，又不是骨折。尹晴阳不服气道，那要不你也受个伤试试？陈木摇摇头，没吭声，帮他把瓶盖儿拧开，给，喝吧。尹晴阳抓过来，一口气儿喝完一整瓶，然后单手将瓶子揉成一团，做了个投篮的姿势，想把瓶子扔进远处的垃圾筐，结果擦到筐的边缘又被弹了出来。他暗戳戳地瞄了一眼陈木，嘴里咕哝说，好尴尬。陈木虽然心里觉得好笑，但看起来还是面无表情，问他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尹晴阳想了想说，有事。陈木假装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事？他说我想洗澡，但自己没法洗。陈木立刻红了脸，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