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愈
再次失业后,心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工作谋生,思来想去,她决定先跑黑车拉客,赚些生活费。
要跨出第一步并不容易,她在一个停了很多黑车的路口连蹲了三天,仔细观察着那些黑车司机,想学点招揽客人的技巧。她甚至扮乘客跟司机聊天套话,从而知道运营证难办且被抓到后会被罚得很重,因此不能去机场客运站火车站附近和出租车抢生意,以免被举报。
心月住址附近有一所高校,在更远的地方还有几个大型游乐场和湿地公园,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跑私车客运的人很多。她注册了网约车平台,开始早出晚归地跑车,收入虽然不稳定,但好歹能维持得了她的基本生活。
按时吃药,积极治疗是有效的,心月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了,好到开始亢奋,做什么都有劲儿。
她打算把屋子刷成彩色,一开始只是想掩盖墙面上的血迹,那是某次严重的胃出血引起呕吐后喷溅在上面的,从卧室到卫生间,白色墙壁上还留了几个棕褐色的血手印,看起来有些可怖。
心月没有请工人,自己用几天时间漆好了屋子,配色是复古蓝和深绿色。她扔掉旧的橱柜和桌椅,换了更简约美观的北欧风格单人家具,扯掉用了许多年的格子布窗帘,挂上勾花镂空的白色纱帘。给地板铺上亚麻地毯,在卧室与客厅各摆几瓶明艳的鲜花,又把阳台的墙壁刷成全白,然后特意开车去很远的山里挖了一堆绿蕨回来种上,至此,她的小屋变得十分美丽,足以让她呆在屋子里的每一刻都心情愉悦。
那段时间心月过得很开心,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工作之余还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她结识了几个常常一起等客的司机,以便遇事时能有照应,其中一个叫杨艳的大姐和她玩得最好。
心月有意识地想改掉之前拘束、冷漠的脾气,主动和周围的人打招呼,试着加入司机们等客时候的牌局,在他们相约去山里野游、去湖边钓鱼野炊时也尽量不缺席,渐渐地也算融进了这个圈子。
那些药吃久了人会变胖,好在心月没有身材焦虑,这些药物带来了快乐,是身体上“物理性”的快乐,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脑子就自己愉悦起来,亢奋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蹦跳歌唱。
精神上的阴霾离她远去了,心月重获健康,比人生中任何时候都热爱自己,热爱生活。她每天布置房屋,买菜做饭,早晚运动,虽然一向不喜欢小动物,但她还是计划养一只狗一只猫来陪伴自己。
她下定了决心,要一辈子积极健康地活着,决不像以前那样消沉,就算未来遇到其他坎儿跌倒了,也要记得把自己捡起来,拍拍打打去灰除尘,继续好好生活。
一天,心月从车后座上拾到一份成人舞蹈学校的招生广告,学校地址就在附近,她立时动了心,当即就去舞蹈室报名,选择学民族舞,每周上三次课。
之所以选择学舞蹈,除了想减肥健身,还因为她从小就有这个兴趣爱好。从前心月妈妈给她安排学过几年的舞蹈课,算是接受过舞蹈启蒙,后来她进入社会,没机会学,也没机会跳,但总还记着自己多少有一点跳舞的天分。
至少,当时少年宫的舞蹈老师是这么夸她的。
舞蹈班的老师就是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招收的学员有上班族,退休族,也有准备艺考的初中生、高中生。常常有艺术学校的舞蹈系学生来舞室玩,她们都是些漂亮可爱的年轻人,仅仅是看她们说笑打闹,都能让人赏心悦目。心月羡慕她们,她希望自己和她们一样,读大学,有朋友,年轻且快乐。
她离那个厌世的人格越来越远了,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把这样简单惬意的日子一辈子过下去,没有烦恼。
时间转瞬来到2018年,有那么一天,注定是非比寻常的,心月看到舞蹈室后面坐着一个非常好看的年轻男人,正抬着手机专注地打游戏。
她一边跟着老师的节奏跳动作,一边偷偷瞥了那男人几眼,确定他肯定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很可能还是个学生,也许就是舞蹈班里某个学员的男朋友陪着来练舞的。
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旺盛的腿毛很显眼,但他皮肤白皙,体形清瘦,模样看起来很乖,握手机的手指修长优美,长颈上凸起的青筋和喉结也很迷人…这是心月第一次被男人的外表吸引住,她想这可能也是那些药物的作用之一。
后来心月每天都期待见到他,甚至不是上课时间也想溜达去舞室转转,可惜那个男生并不是每次都来。
从舞蹈镜里偷看帅哥这件事,是心月平淡生活里的小小冒险。那个好看的男生就像她屋子里天天盛放的鲜花一样,是生活里的漂亮点缀,让她欣喜愉悦。
心月确信,只要她还有好好生活的动力,还有精神去侍弄花草,还愿意每天用鲜花装饰房屋,只要她还有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能摆脱那个颓丧的人格和堕落的深渊。
后来,心月有在路上看到过那个男生和民族舞老师李珊并肩而行,他体贴地帮女生拿着包,心月由此推测,他就是李珊的新男友。
有一次上课,心月由于出车较远迟到了,她匆忙赶到舞室推开门的一刹那对上了男生的目光,两个人都有些惊诧,心月赶紧躲开了他的注视。
那天学的是傣族舞,前面没位置了,她在最后一排跟跳,男生没有玩手机,而是颇为认真地看着学员们跳舞,心月能感觉得到那男生在看自己,因此紧张得束手束脚,心猿意马。
后来大伙闲聊,心月才知道他是艺术学院大一的新生,的确是李珊的小男友,之所以说“小”,是因为李珊已经大三了,她比男孩大。
一次课后,心月在帮忙收拾舞蹈教具,李珊突然拉住她问:“姐,你是不是也是大理人?”
心月告诉她是,也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心月记得她并没有介绍过自己的籍贯。
李珊回答说是听出来的,心月吐舌发窘,自嘲口音重,李珊忙解释说是听心月偶尔说方言的时候听出来的,还夸心月说普通话的时候很标准没口音。
心月当然知道李珊说的话很违心,是假的。她的普通话一直说得不好,有一股怪怪的“民族腔”,但看着李珊那精巧俏丽的笑脸,她也并不多心认为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忍不住跟着李珊一起笑了起来。
李珊转头招呼在教室后边坐着的男友,语气嗲嗲的:“赵齐,快过来,来见见你老乡呀!”
心月一头黑线,心里莫名紧张,那男孩子很听话地走了过来,问:“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震得人心痒痒的。
李珊:“她是你老乡啊,大理的。”
男生瞧了心月一眼,手搭上女友的肩,对心月挤了个客气的微笑算是打招呼。
心月有些尴尬,晃晃手上的纸伞,示意要把它们送去教具室,转身离开时男生突然问她:“你是大理哪里的呀?”
心月看着他的脸回答:“剑川的。”
这是心月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他的脸,如同每次匆匆一瞥所感受到的一样,这张年轻俊美的面孔极富魅力,他的眼睛很大,是形状优美的双凤眼,狭长而明亮,一看就是聪明人,他看向心月的目光中带着些无所谓的冷酷,那是属于年轻人的骄傲气质。
心月的耳朵在发烫。
男生又说:“我爸爸老家也是剑川的,但我没去过,我家在下关。”
“噢,是蛮巧的。”心月紧张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很想结束这段尬聊。
男生被心月拘谨的表情逗笑,恶作剧似的热情起来,又问:“怎么称呼你呢,老乡。”
李珊抢答:“她姓寸,这个姓好少见,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姓寸欸!”
男生解释:“我们大理那边很多姓寸的。”他再次看向心月,问:“你是白族,还是彝族。”
心月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是少数民族,我是汉族。”
李珊亲昵地攀上心月的胳膊,不好意思地说:“哎,我想了半天,就光记得你姓寸了,没记住你的名字。”
心月一脸的淳朴本分,谦虚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没记住同学们的名字,太多人了。你们叫寸姐就行,我是比你们大很多的,你们厉害,还是学生吧,很小年纪就能出来教学了。”
男生见心月说话腼腆,明明年纪也轻,却像个长辈夸小辈儿一样说话,觉得好笑,不禁弯起嘴角,调皮地说:“那叫嬢嬢行不行?”
李珊听了作势要打他,男生赶紧告饶:“开玩笑的,别在意啊。”
心月并不生气:“没事没事,怎么叫都可以。”正好其他学员来找李珊问话,心月赶紧开溜,离开了这尴尬境地。
后来她再去跳舞,就没再见到那个男孩儿了,听班里其他学员八卦,李珊和小男友分手了,这才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的恋情就结束了,这也许就是当今年轻人的恋爱节奏吧,心月有些怅然若失,为再不能看到那个漂亮男生而惋惜。
在饮食和运动习惯上的自律帮心月抵御住了坏情绪的侵蚀,她的精神状态持续稳定,身体也结实了许多。每天跑七八个小时的车,晚饭后去运动一两个小时,倒是和公园跳广场舞的几个阿姨混了个脸熟,算是扩大了社交圈。
一天晚上,心月运动完正往回走,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响动,她小心避让到路边,可一辆自行车还是紧紧地挨着她来了个急刹车,把她吓了一跳。
心月正想发作,却看到骑自行车的原来是李姗的前男友赵齐,边上还有几个男女学生骑着车跟了上来,纷纷起哄笑闹着,心月搞不清状况,有些发窘,心想:“他们是不是在笑我?”
赵齐咧着白牙跟心月打招呼:“嘿!又见面了。”
心月问他:“你们在干吗?”
“我们班的秋游啊,刚刚骑车回来。”他颤颤悠悠地控制住自行车,同伴已经骑出去一大截了他还不打算走的样子。
“哦。”心月又有些埋怨,“你刚刚吓死我了。”
赵齐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问:“你住这边?”
“嗯,前面的村子。”心月抬手指了指路对面的一片房子。
“你在学校里工作?”村子边的小区是艺术学校的教职工楼,他不知道心月住的是村里废厂的筒子楼。
“没有。”心月看了他一眼,有些难为情但是没有表现出来,“我辞职蛮久了,现在没事的时候就跑跑网约车。”
“那太棒了,赶紧给我个电话,这边打车也太难了。”赵齐停下自行车掏出手机,心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报给他,他又说还是加微信更方便些,等加好了微信,他爽朗地说了声“走了!”,脚一蹬地一下滑出去了好远。
心月看着他青春洋溢的背影,鬼迷心窍地抬起手机照了几张照片,毫无例外的全部是模糊的暗影,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人生第一次对现实中的异性产生了好感,又很幸运地有了他的微信,可惜的是这个小男生的朋友圈内容很少,只有几张玩游戏的截图,她无从了解他。
也许注定这一年心月死水潭一般的生活要翻起一点波浪,在跑车的时候她又邂逅了高中同学戴静。
乍见时,戴静浑身上下透露着干练和精明的气质,很有质感的职业装和妥帖的发型显示出她的生活质量很不错。
戴静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没有注意到司机就是老同学心月。心月下车帮她把行李放入后备厢,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虽然戴静年纪长了十几岁,但相貌没有太多变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也验证了心月的判断。
戴静看起来很有职场女强人的架势,听说话内容,是些打官司的用语,心月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戴静没认出自己,那她也装作没认出对方。
过了很久戴静终于打完了电话,一阵沉默后主动和心月说起话来,“我第一次遇到女司机唉,好像很少有女的做这个。”
心月:“嗯,确实不多。”
戴静:“你车开得不错,很稳。”
心月:“谢谢。”
戴静:“唉,我看你有点眼熟唉,你就是本地的么还是…”
心月:“我是外地的,家在大理那边。”
戴静:“喂,你不会是我那个同学吧,你是不是那个…寸心月啊?!真的是你!唉,刚刚看你就觉得像,你是不是早认出我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心月笑着说:“你忙着打电话嘛,也不好意思打扰你。”
戴静:“唉,你这些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你没回去。”
心月:“前面两三年回去过一次,我表弟结婚。”
戴静:“你这些年是一直在昆明待着吗?我原先听人说你去外省了。”
心月:“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之后一直在昆明。”
戴静:“这么多年不见,原来我们都在一个城里,我还会经常想起你来,真的,这回巧了,终于给遇着了…”
……
去机场的路很远,她们聊了许多。
戴静已经结婚了,职业是律师,家安在环西路,公司在市中心翠湖附近。而心月,单身,无业,靠跑网约车赚钱,租住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厂区房里面。戴静确实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她问得全交了底,若是和别人聊,心月不会这样痛快地说完自己的生活状态。
戴静听闻心月失业近两年了,热心地说要帮她找个工作,心月一如既往地有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坚定地拒绝了,说:“没事,不急,我还不想出去工作,等再闲一闲。”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人。
心月一直是人类攀比心理的受害者,或者说,她的自尊心太容易受到伤害了,看着从前一起倒苦水的老同学如今财富、事业和家庭什么都有了,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真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感到羞愧。
那天回到住处心月又陷入了自我厌弃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连着两三天不想出车,甚至中断了每日坚持的运动计划。
她心里明白不能放任这种情绪蔓延,如果再回到以前那种起不了床、出不了门的颓废状态,那她真不确定还有没有力量把自己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