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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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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盛五年九月十日夜,泉城。

    巡抚临时衙门内,火把照得室内亮堂堂的,一具尸体陈列其间,已有腐坏之气。

    “你是说,此贼趁着烟熏火燎,就悬梁自尽了?”冉巡抚捻着胡须问道。

    陈主事弓着腰掩住口鼻,忐忑地回道:

    “确是如此,虽疑点众多,可并未见有人进出,屋内也搜了多遍,未有藏人,只能是自杀,请大人明鉴。”

    冉巡抚吸吸鼻子,尸臭味颇为浓郁,令他想起去岁西南的郊野。

    “仵作何在,先验一验。”冉巡抚吩咐道。

    立即有小吏操着尖刀、长针等器具上前施为。

    “在路上,他有没有说过旁的话,情绪又如何?”

    “面色一直消沉,除了我们的问话外,一言不发,倒是……”陈主事有些迟疑。

    “什么?”

    “大人请看。”陈主事将那张在案犯身上搜到的字条奉上。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冉大人念完,怔住了。

    他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做声。

    从西南平叛开始,第一次直面血肉横飞的战场,他便被震撼住了,那种惨烈,与他念了半辈子的教化文章格格不入。

    哪怕自己是奉皇命,哪怕知道匪徒作恶多端,但对于自己一个命令下去就有大量活人死于刀兵的事实,冉文杰本能地抵触。

    所以他讨厌一味地剿匪,反而打出一套剿抚并用的组合拳,封官许愿,分化拉拢,从匪寇头领的矛盾中借力打力,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反而瓦解了西南匪乱。

    匪乱虽平,但午夜梦回,冉巡抚依旧会想起那些断肢残臂,那些惨嚎痛哭,心中始终难以真正平静。

    而今天这首诗,虽只短短两句,但一念完,冉巡抚顿觉身上轻快,那心头上隐隐的压抑,也猛然松缓了许多。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他又轻轻念了一遍。

    “大人,尸体大约死于四五天前,死因是颈椎断裂而死,符合悬梁的特征,未察觉有其它兵刃切割、外力击打、服毒自尽的痕迹。”

    “另对尸体检查发现,死者筋骨粗大,生前应有功夫在身;肺部有瘕痈,生前应有肺疾。”

    仵作退下,陈主事松了一口气,补充道:

    “据上过关山的人所言,这贼首生前却有严重肺疾,不知何故下山后就好了些。”

    冉巡抚并未接话,反而问道:

    “莱州情况如何?”

    “禀报大人,莱州府海粮已到,围城自解,大部分灾民都在城外领赈济,宋荣华、刘富贵二人还率着弥勒军驻扎在莱州卫所内,等待大人招安。”

    “从造反举旗到海粮到港,中间死了多少灾民?”

    “嗯……据领赈济的人数,最多死了一万,还不算在徐家堡驻扎的那些个。”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冉巡抚又念了一遍。

    “好!好一个救苍生!好!”冉巡抚突然在堂中大声叫好,四周下属一脸惊愕。

    “首犯惊惧,途中自尽。奏报上如实写吧。”冉大人挥了挥手,继续背着手看月亮。

    “属下遵命。”

    ……

    到了泉城,侯登不敢多做停留,向巡检借了些人手又继续上路。

    押送的人员足够,他心中总算安稳了,莱州不是借不到人,但那些衙役兵丁,不知和囚车里的人有些什么干系,一路上难保不会出事。

    一番风雨兼程,车队看到了京师宏伟的城墙。众人欢呼雀跃,甚至连囚犯脸上都有笑意,都好似看到了什么希望。

    侯登笑了笑,回头道:“尔等在此候着,若敢轻举妄动,定斩不饶!”

    囚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给每个兵丁散过去一锭银子,道声兄弟辛苦再坚持一天,在众人受宠若惊的目光中,侯登快马加鞭,奔入城去。

    京城中亦可纵马,这便是赤衣卫的威风吗?兵丁们艳羡望着。

    ……

    京城,赤衣卫指挥使司,右前千户所内。

    胡千户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檀木椅上,赏玩新得的羊脂玉扳指,见到侯登回来,眼里绽放出热切的光芒。

    他猛地一下从椅上起身,拉起正待半跪的侯百户,按到了身旁的凳子上。

    “辛苦侯兄弟了,你坐着说就行,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侯登心里咯噔一声,这老狗今天又玩的什么幺蛾子。

    惊讶归惊讶,还是将想好的说辞,向胡千户道来。

    当然隐去了王索明的干系,也未提王朝先李代桃僵之事。

    “这弥勒军胆大包天,竟敢潜入城中抢粮!”胡千户故作惊讶道。

    “什么?申金虎死了!你他妈干什么吃的!”胡千户怒不可遏地咆哮道。

    “嗯,这也不赖你,我们是查案的,一般不玩硬碰硬。”胡千户冷静片刻,居然反常地安慰侯登。

    “官府贪墨公仓!你可有证据?!”胡千户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侯登说道:“我押了府衙县衙几名要犯前来,还在路上,属下心急,便快马赶来禀告,他们一二日便至。”

    他留了个心眼,并未提及供状的事。

    “你做的好,做得好哇!”胡千户击掌赞叹。

    “侯百户啊,我做千户多年,这履历功劳都足够了,眼见着就要再上一步了。”胡千户居然拉着侯登的手,笑盈盈地和他交起心来。

    “我们千户所内,还是要一个我信得过能力又强的人来主持大局,我打算向镇抚使大人举荐你,你看如何?”

    你踏马就拉倒吧,还有俩副千户俩镇抚使排队呢,举荐我?

    不知道这胡千户葫芦里卖什么药,侯登只能继续陪他演戏。

    只见他一脸惶恐道:“大人,我何德何能,实在是……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

    “哎,说这些干什么,见外了见外了啊……不过目前却有一桩事。”

    “大人尽管说。”

    “你知道,在锦衣卫中,若想节节高升,最要紧的是什么?”胡千户转着扳指问道。

    “忠君报国,恪尽职守?”

    “咝~”胡千户倒吸一口凉气,“嘣”地敲了侯登一记。

    放你妈狗屁,胡千户心道。

    “你说的也不错,可现如今,不是百年前了。”胡千户悠悠说道。

    “现下管用的,是这个。”胡千户大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搓动。

    “如今我就点一点你个榆木脑袋。”

    “你想立功往上走,那就得查案拿人,人手越多,事就办得越漂亮,可所里就这么多人,你怎么让上面多拨人,怎么让来的兄弟都配合你?”

    “若你不想立功就当个百户知足了,好,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你这个位置,他们使钱,你不使钱,你还能坐稳几天?”

    “钱,从哪里来?”胡千户问道。

    “我们侦缉百官,抄家的时候顺道喝点汤?”侯登说道。

    “出息!”胡千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现在官官相护,一年到头有几家可抄,今年大的仅汪逆一起,整个南北镇抚司都去了,你捞了多少?”胡千户瞪着眼睛问道。

    “请大人明示。”侯登低头拱手。

    “申金虎在莱州是干什么的?”胡千户继续绕圈子。

    “收商铺保护费的。”

    “然后呢?”胡千户问道。

    “大人,你是说我们……?”侯登挑起了剑眉,故作呆滞。

    “如今早已不是百年前了,文官势大,勋贵屁事不顶,武将们早被驯服,百官岂是我们小小赤衣卫能制衡的,既然如此,不妨一起发财……”

    “忠君报国固然好,但人是需要吃喝拉撒的,小侯呀,可不要让你的忠诚,害了你哟……”

    “有大人物已打过招呼,这件案子我亲自处理,囚犯到了速来知会我,后面不用你操心,此事若办妥,你的千户之位便十拿九稳。”

    对着这通大饼,侯登先是迟疑,继而狂喜,连连应下,对着胡千户不断拍马,好似充满了感激。

    胡千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愣头青!”胡千户看见侯登出了门,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

    出了千户所大门,侯登脸色恢复了正常,冷笑一声,朝内城走去。

    经过午门,冲一小黄门眨了眨眼睛,比了个手势,便去约定的地点等候。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辆车马在门口停下,一名身着红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下车来,侯登赶忙上前做搀扶之态。

    二人入内坐定,男子端起桌上瓷碗,慢慢饮了一口,方才说道“何事?”

    “费提督,小的来禀告一桩案子。”

    “你说。”

    侯登便把莱州贪墨公粮案因果悉数道来。

    费公公听完,面色古井无波,说道:

    “可有证据?”

    侯登赶紧奉上一沓供状。

    费公公眼皮微抬,略作翻看,点了点头。

    “为何不交赤衣卫内处置?”

    侯登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你们侯家世代赤衣卫军户,现在尚且护短,这感情真是不浅呢。”费公公嗓音并不尖细,却仍是直戳到侯登心里。

    “觉得赤衣卫待不下去了,你就来咱家这,都是为皇爷办差,他们学会了沆瀣一气,咱家这却还没有。”

    “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和光同尘,赶紧娶个老婆,安安稳稳地传宗接代。”说着,他将供状推回给侯登。

    侯登依旧低着头没什么反应,费公公却呵呵呵地笑起来:

    “有些人带着把,竟比我个阉人更优柔寡断。”

    侯登闭上眼睛,是故去父亲的谆谆叮嘱。

    人这辈子,图个安生就好。荣华富贵看着耀眼,实则都是饵料。堂皇大义,说起来慷慨激昂,却也不过是儒家编出的道理哩。

    又有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旋:“屈心抑志,碌碌逐食,我又何必,活这一遭。”

    继而耳边又响起胡千户那句:“小侯啊,不要让你的忠诚害了你哟。”

    他娘的!想起此句,什么都忍不住了!

    只见侯登豁然起身,对着座上的太监重重下拜:

    “小人侯登,见过督主。”

    “快起来,快起来……”费公公连忙将他扶起,佯怒道:

    “什么督主!该叫什么?”

    侯登吭哧片刻:“费,费叔。”

    中年男子脸上漾起笑意:“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候我在东宫当值,你父亲是东宫侍卫,交情不浅哩。”

    “他受伤以后赋闲在家,我们还多有来往,哪曾想自从万岁爷登上了大位子,正是该他发达的时候,他却对我们疏远了。”

    “我先前招揽你数次,一般赤衣卫调入东厂都欣喜若狂,你的态度却一直很冷淡,我便猜得到,老侯应该给你留下了什么遗言。”

    “他老侯受伤后失了心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倒也正常,但老人没了牙只能喝稀饭,不意味着少年人从头来就要喝稀饭!”费公公嗓门高了起来,显然是对老友的疏远有些不满。

    “抱歉,当子之面,不言父过,是我唐突了。”费公公堂堂东厂提督,竟对一个百户致歉。

    “您和家父要好,他不会怪你的。”侯登并不以为意。

    “你能看清本心,从赤衣卫的泥坑里跳出来,真正做一番忠君报国的功业,你父也会欣慰的。”费公公勉励道。

    “贤侄,拿去防身。”费公公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物事。

    一端是冰冷的筒装铁管,另一端是红木握把,中间有着复杂的齿轮、簧片、撞针、扳机。

    “火铳?竟可如此之小?”侯登见过不少火器,但从未见过如此小型的器械。

    “海外进贡的簧轮手枪,可随时击发,万岁爷赏了我一支,我寻常又不出宫,你拿着用罢。”费公公淡淡说道。

    推辞再三,侯登最终还是恭敬地收下。

    ……

    西苑书阁内,隆盛帝正在批阅奏折。

    “万岁爷,上次的莱州的事,有结果了。”费公公躬着腰,将凉下来的茶水换掉。

    “嗯?”隆盛帝并不抬头。

    费公公知道皇上的习惯,便直接在旁低声将侯登所报一一讲来。

    “哼!”毛笔在折子上砸出一个墨点。

    费公公将按着手印的供状奉上。

    “好大的狗胆!”隆盛帝看完,将毛笔扔在地上,被气得喘息。

    天杀的张永志!朕先前还给过他奖掖,他不知报君,就这样残害地方!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费公公急忙上前抚背。

    “张永志人呢?!”

    “莱州卫所驻地被攻陷后,不知所踪。”费公公回道。

    “速去查访,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哪怕死了,朕也要把他挫骨扬灰!”隆盛帝恨得牙痒痒。

    费公公却未领命,而是忧心忡忡地说:

    “万岁爷,这张永志,是郑阁老的门生。”

    隆盛帝的眉毛蹙了起来,略加思索,改了主意:

    “那就暂时先不找了,免得打草惊蛇。”

    “是!”

    “此案你有心了,对了,莱州离京师六七百里远,此番怎查的如此之快?”

    “并非微臣之功,不过侯登那小子恰巧在莱州,顺手把事情查清楚了。”

    “侯登,侯登,谁来着?”隆盛帝按着脑门,只觉得名字很熟悉。

    “侯侍卫家的长子。”

    侯侍卫?隆盛帝心头掠过一个不苟言笑,坚定可靠的身影,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在你手下?”

    “在赤衣卫任百户,这次倒是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赤衣卫百户主动找东厂提督,隆盛帝大概猜得到其中缘由。

    “刀子钝了,你给我好好磨一磨。”

    “臣遵旨!”

    “那孩子,案子办的不错,心思倒也纯良,调到你那里吧,位子,顺便提上一提。”

    “臣领命!”费公公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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