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开场(中)
周员外点的这出《珠帘寨》,今日要演的一共两折,第一折讲的是黄巢起义,唐僖宗逃至美良川,派程敬思到沙陀国李克用处搬兵。李克用记恨曾因失手打死国舅而受谪贬,不肯发兵的事。第二折是程敬思与大太保商议串联李克用的二位夫人挂帅,传令发兵。
因是为周员外祝寿,演出的老板都是来自长青湖一带各大戏班的王牌,饰演李克用和程敬思的两个老生分别出自祥云班和婺城另一个比较出名的戏班,原本说是让兴宁馆的冰茶儿串一把旦角,扮演第二折里李克用的夫人曹玉娥,谁知他竟死在了长青湖上,自然,对外兴宁馆只说他是“贪玩落了水没的”,于是祥云班班主便安排纪晓棽接下了这个救急的活儿。不过纪晓棽今日当然不会只串这么一场,据客满斋的老板所说,纪晓棽今日特意准备了一折新词要清唱献礼,别人暂时看不出什么,郑适倒是对纪晓棽的出场十分期待,自台上两位老生开嗓来,他已经问了客满斋的伙计好几遍了。
“想老夫当年从婺城走出去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平矮土房,唱戏的老板就在菜市口堆放货物的台子上唱,虽没有如今这般美轮美奂,却是另有一番味道。”周员外捋着长须感叹:“这些年真是大变样了。”
张姓富商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唱戏的人变了,可这好戏文却是经久不衰的,可惜近年戏班子一个个都去琢磨新戏了,从前我们听惯了的这些倒没以前的出彩,听着不过平平罢了。”
台上一阵流水的鼓点,扮演李克用的老板扮相威武霸气,开口唱:“太保推杯换大斗,李克用跪席间脸带含羞。当初不该摔死段国舅,唐王一怒要斩人头。若不是恩官来保奏,那有克用活命留。似这等天高地厚的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
周员外见我干坐在旁边,和蔼道:“净月小师傅对戏曲可有研究?”
经过那一夜的恶补,我如今倒不是对戏曲一窍不通了,不过也不欲再行卖弄,谨慎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若叫小僧像您二位一样品评却是绝对做不来的。”
“哈哈,无妨,无妨,今日本就是老夫硬把你拉过来,若有不自在尽管和老夫说。”盯着周世乡冒火的目光,周员外在我手上轻轻拍了拍:“这戏倒不难懂,你且听听就明白了。”
我心中雪亮,他点这出戏并不是无的放矢,或许里面便藏着他对我如此热情的原因。
台上了另一位老生接过金盏:“……甲子年间开科选,山东来了一生员。家住曹州并曹县,姓黄名巢字举天。三篇文章做得好,试官点他为状元。帽插金花游宫院,宫娥彩女笑连天。圣上见他容貌丑,斩了试官免状元。斩了试官不要紧,免了状元起祸端。祥梅寺,造了反,将我主驾逼在那西岐美良川。学生到此无别干,一来是搬兵二问安。”
师威在旁边自斟自饮,听到这句冷笑道:“叫我说,那唐僖宗不过是自作孽罢了,十年寒窗何等辛苦,黄巢多年落榜,好不容易得了个武状元,仅因貌丑就被免了,让人如何服气!若我是李克用,必助那黄巢杀进长安城!”
知县慢腾腾的滋儿了口茶:“师大人慎言,这虽是前朝之事,不过古今相通,还是莫要说的太绝对的好。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大人是借戏喻己,对什么人心怀怨怼呢。”
师威双眉一竖,半晌哼笑一声,故意把手放在眼前做出张望一圈的姿态:“呦,刚才是你在说话啊,半天没找着人,吓了老子一跳。”
“你!”知县重重把茶碗往桌上一搁,他生来五短身材,跟常人比都差点,更别提师威了,他站起来还不到师威的胸高。别高看男人的心胸,只需这一个原因,就足够他看师威不顺眼了。
“怎么还不上茶!”知县虽厌恶师威,却也只敢耍些嘴皮子功夫,毕竟师威的块头和武力摆在那里,自己恐怕还扛不住他一拳,自然不得不低头。一口气这里出不来,自然要往别处发。
“来了来了!”一个明快而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听到这个声音,饶是我也有些惊讶了,这人不是那日在祥云班招待了楚赦之和我的巧娘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是她。待人走近,我巧娘的目光和我对上了,她显然也认出了我,眼中有一丝惊讶,随即飞快掩去,笑盈盈地上前摆茶:“大人们久等,这是我们祥云班班主特意敬上的班章茶,说是滋味浓郁,回甘猛烈,不仅有陈香,细品还有蜜香和花果香,都是刚到的好茶,请各位大人赏脸尝个新鲜。”
知县闻着茶香,脸色稍稍缓和:“还是你家老板那儿好东西多,想来都是那位赏的吧。”
“您这话就折煞我们班主了,他有什么好东西敢私藏呢?”巧娘对得起她名字里的那个“巧”字,虽只是中人之姿,但巧笑倩兮时,别有一番风情:“我家纪老板专门为今日准备了一出好戏,还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张姓富商指着巧娘对周员外笑道:“这祥云班就是会做事,您看。这是来贿赂我们了,一会儿可不敢说他家纪晓棽一句不好了!”
郑适忍不住接话:“便是不喝这茶,纪老板也没有一处不好的。”
张姓富商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侧过头和师威说话:“师大人素日不品茶大概不知,这普洱中以班章为最,易武次之,我前段日子得了几两易武,攒在家里舍不得喝,没想到今日借着周老的光竟也有机会尝一尝这号称普洱之王的班章,能跟在周老身边,真是张某大幸啊!”
师威将那茶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便放下了,举着酒杯跟张姓富商碰了一下:“你也知道我不喝茶,好茶给我也是白费,就把我这杯送给那个净净吧!”
周世乡嘴角一抽:“师大哥,是净月,不是净净。”
“哦,随便什么净,我喝不惯这东西,反正座都让了,还差一杯茶吗?”师威向巧娘摆摆手:“去去去,拿去给那和尚。”
巧娘怔了一下,还是将师威桌上那盏茶撤了,她端着茶向我走来,不知是茶太烫了还是有些为难,她没端稳,手一斜,一整杯热茶就洒在了我腿上!
“嘶——”饶是我跟张浦良学得向来喜怒不颜形于色,也压不住生理反射,烫地差点跳起来。
周员外一拍桌子,怒道:“怎么回事!连盏茶都端不好吗!”
巧娘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砰砰砰听的人心惊。
周员外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变故,非常不悦:“净月,你可有伤着?”
“无碍,最多有些发红,”我悄悄吸了口气,起身用手扶住巧娘的额头:“不是她的错,许是小僧腿放的不是地方,绊到她了。”
“谢谢小师父,都是巧娘的错,巧娘带您去后面换身衣服吧。”巧娘抬头,额头都青了一片,看起来惨不忍睹。
周员外叹气:“罢了,既然你不计较,老夫也不好坏了你的修行。”
说罢,他目光扫过巧娘,定在客满斋的掌柜身上:“带净月师父换身衣服,可不要怠慢了。”
台上人仍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孤的年纪迈血气衰,难做国家的栋梁材。”
“说什么年纪迈来血气衰,黄巢闻名他就不敢来”
鼓声渐远,我跟着巧娘走到更衣室,看她给我拿了一套衣服。
“净月师傅快把这身衣服脱了吧,我给您上药,都是我不好,那茶滚烫滚烫的,怕是要烫破一层皮。”
巧娘满脸愧疚:“不过,您怎么会坐在那里?我看到您时可吓了一跳。”
说着,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瓷瓶,蹲下来打算看看我的腿:“您别害羞,我就是上个药,不会乱看的。”
“多谢姑娘,不过,上药还是小僧自己来吧。”我轻轻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毕竟,小僧也不想莫名晕倒在这里。”
巧娘动作一顿,笑容好像定格在了脸上:“净月师傅,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只是小僧刚才道谢并不是为了姑娘给我上药的举动而是为你救了小僧的命。”我改挡为握,抓住了她的手:“这句话,不知姑娘听不听得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