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遗言
丘南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拧巴、敏感,还带着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偏执,从小到大,他内心之细腻是连亲生父母都会厌烦的程度。但他们也没烦多久,因为在丘南还是“叶时景”的某一个夏夜,他和没比他大几岁的兄姐就永远地失去了他们。
父母过世后,大哥叶阚捷以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扛起了即将落败的武信侯府,因而极少回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时景的人生里只有姐姐一个人,久而久之,一种隐秘而悖逆人伦的情感在暗处悄然滋生,面对一无所知的姐姐,在察觉到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后,叶时景既恐惧又厌恶,恐惧这肮脏的心意被他人察觉,更厌恶可能会毁了姐姐一生的自己。机缘巧合之下,他认识了现在的师父正德方丈。佛法清心,也让他有了合理的、可以不着痕迹、尽量不让姐姐伤心的避开她的借口。
果然,叶时景本就有异于常人的性格使这一举措没有让家人起疑,他以为这禁忌的年少悸动冷着冷着就会淡下来,只要姐姐能够一生平安喜乐,他将自己的心藏一辈子也没关系,直到她正式向他们坦露自己的婚事——世间大路那么多,她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那一条,她竟然爱上了一个皇帝?宫墙深深,最擅摧残女子芳魂,皇帝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即便将来有一天他真的能够一心一意地对待姐姐,那泼天的荣宠带来的也不会是幸福,而是灭顶之灾。
于是他和姐姐大吵一架,老话说得好,越亲密的人越懂得如何伤害对方,气昏了头的他故意在阿姐成婚当天剃度出家来刺她的心,谁都没想到,那一天他说过的话竟然在几年后全部一语成谶,他得到平阳王的消息偷偷赶到皇宫时,只见到了命悬一线,呼吸一度停止的孩子——她和丘南最讨厌的男人生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骨血。
丘南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他愿意替姐姐唯一的孩子去死,却做不到亲近。原因无他,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像皇帝了,像到身上几乎找不到一丝阿姐的模样,所以不自觉的疏远,借口是顺理成章的——为了安全着想,但丘南知道,归根结底是自己不愿意面对那段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读了半辈子佛经,他的爱和恨依旧无法释然,他被困在遗憾中,永世不得脱身。
“叩,叩。”
龙台观中不显眼的一座小屋舍外,房门被敲响,敲门的人没有说话,但丘南就是知道,是那个孩子来了。
他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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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紧闭的门扉发呆。
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我承认,在一开始沈冀的记忆和性格占据上风的时候,我很没出息地期待过这个神秘的,救了我一命的亲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和个性彻底压过了沈冀的六年。而丘南和赵靖柔的情况还不一样,至少沈冀的印象里深深地刻着当年在清宁殿内一同玩耍的小姑娘,而丘南……沈冀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丘南从头到尾见到的都是我,我对他的了解,也是从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第一秒开始的。
“第一个”,这个序数词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特殊,丘南是特殊的,哪怕他在我心中远没有师父重要,哪怕我对他的好感度甚至没有对陆桑稚的高,但是……但是他对我来说是特殊的,一直都是。
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推开了木门。
他瘦的像一具骷髅。
“你来了。”
“……我来了。”
现在的丘南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是这样的憔悴,面色蜡黄,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你长大了。”丘南咳嗽了两声,想要坐起来,我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拒绝了。
“就站在那里吧,离得太近了,我反而看不清楚。”丘南眯着眼睛,半撑起身子,这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令他后面的声音更轻了,飘渺地如一缕幽魂。
“你和你母亲真是一点都不像。”丘南尽力地想要找寻故人的痕迹,最终还是失望地放弃了:“不像也好,叶家人都傻,以你母亲为最,她死心塌地非要入宫,不然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那样也就没有我了——你就想对我说这个?”我眉头微蹙:“我的时间很紧张,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就先走了。”
见我语气不似作伪,丘南急道:“你怨我吗?”
“怨?”我挑了挑眉:“我怨你做什么?难道怨你当初把我从皇宫带出来不成?”
“你们一个个的总觉得我心中有怨,赵无极、沈宣泽、皇帝,还有你,都是一样的,可实际上真正心里有怨的是你们才对,怎么?脸色这么差,我说的有错吗?”
丘南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你……不想为你母亲和舅舅报仇吗?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丘南,你真的很奇怪。”我被他莫名其妙的问题逗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最不希望我恢复六皇子身份的人吧?现在又问我想不想报仇,在你们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复仇的工具?还是寄托野望的空心木偶,谁都可以把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往我这身上贴?要我隐居,我就必须呆在彷兰一辈子不出来,什么都不能做;要我回京,我就得披荆斩棘,尽自己所能的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子,和沈清他们打擂台?告诉我,你们真的把我当成过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吗?”
丘南一时哑然,而我也同样的失去了往日的淡定,不知怎么,对上他的眼睛,我心中积攒的所有愤怒、压抑和阴暗面瞬间喷薄而出:“还有,什么叫本来属于我的东西?因为我是继后嫡出,所以储君的位置天生属于我?你是要跟我讲什么嫡庶尊卑,王朝正统吗?要是那玩意真这么不可违逆,哪儿来的几百年朝代更迭,是不是高祖皇帝当初打下江山之后,还要把那姬发的嫡系后人找出来奉为天子啊?”
“报仇……报什么仇?王朝不稳,还要仰仗能臣的时候,就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把他们都得罪光了,怎么,要是让人钻了空子,被从龙椅上掀下来,皇位都没了,还有功夫纠结哪个儿子当储君吗?”我冷笑一声:“不过你刚才有一句话说的确实很对,叶家的人都不太聪明,我母亲相信皇帝的爱,难道你就没相信吗?你就因为相信他的偏爱,才会以为他杀洛书赟、杀三皇子是为了叶家,为了我!”
丘南的身体颤抖了:“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惺惺作态,拿你和你母亲当靶子吗?”
我发泄完了怒火,平心静气道:“不知道,也许有一点爱吧,但不多,至少抵不过他的皇位,抵不过他的抱负,他希望我回去,是因为现在的六皇子身后,除了他一无所有。”
丘南惨然一笑:“既然你什么都明白,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比我更清醒,也更聪明,我没有遗憾了。”
他从怀中掏出两张纸:“决定来平罗山之前,我准备了两个东西,就是想问问你的心意再做决定到底留下哪一样。”
“我在永州,伪造了一个棺椁,里面有从农户那里买来的早夭男童的尸身,穿着你从皇宫离开时的那件衣服,我马上就要死了,它可以替我证明\\u0027六皇子\\u0027已经离世,即便想要置你于死地的那些人不会完全相信,也至少会按照上面的地点去探查,你身上的压力就会小一点。”
“第二张,是一份名贴,上面盖着兄长的私印,他们是你大舅舅的好友和旧部,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回上京,或者不得不回去,这也是一份保障。虽然人心易变,但我想,如果是你,一定没有问题。”
我轻声道:“现在你想给我第一张纸?”
丘南摇头,将两张纸都塞进我怀中:“你都拿着吧,我本来只是不放心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上赶子做他的刀,现在和你谈过之后,我很放心。”
更重要的一点丘南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直觉,能够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外甥,早晚有一天会走上那条路。
丘南苦笑:“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吧,n你心里真的没有对温家和沈清的半点介怀吗?就算你看好沈清,就没想过你替你母亲原谅温家,她泉下有知,会不会同意吗?”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听我说难听话呢?”我的目光中混杂着复杂的神色:“刚才我说的那些,你是真的没听明白吗?”
“好,”我笑了笑,带着冷酷和漠然:“那我就说的更清楚一点,我没有替她原谅什么,但是如果她,或者你,或者皇帝,你们一定要我为了报仇去咬着温家所有人不放,我只会告诉你们,别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丘南噎了一下,心下悱然:“你可真是……”这种对至亲也能毫不留情的残酷,简直是天生的皇帝。
“现在我是真的希望你不会再有一丝回去的可能了。”丘南心头突然闪过了楚赦之的脸,道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否则,越靠近你的人,越会为你的残忍所伤,九谏,你……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