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镇北侯
楚赦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楚赦之,你给本小姐出来!”车外一声娇呵,卫明玦紧急刹车:“赵靖柔,你想死吗?”
“喜欢男人的死变态,离我远点儿!”
“没人要的男人婆,有本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看了看车帘,又看了看楚赦之,长叹一声,掀开车帘走了出去:“二位施主皆有慧根,何以非要恶语相向?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恶语难收,恐伤自身。”
赵靖柔张口便要再骂,陡然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人——只这一眼,快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被她吞了下去,那人一身棕黄僧袍,合掌一礼,他闭目时素颜清净,一睁眼,令人只觉刹那间光瑞殊妙,不敢直视。
“大,大师,”赵靖柔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敢问大师佛号?”
二人都安静了,我这才看清刚才与卫明玦对骂的女子容貌,她的容貌并不像她的性格那样张扬,反而是一对弯弯柳叶眉,双眼如圆杏,眼角略垂,朱唇生的饱满,整张脸十分青春俏丽。此刻略红了脸,我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与刚才大大不同,不由笑了起来:“不敢称什么大师,小僧法号九谏,只是边境小寺中一个普通的僧人。”
赵靖柔不觉看得呆了,卫明玦不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放空:“你一脸傻笑干什么?这可是彷兰民众尊为圣僧的九谏大师,给我放尊重点!”
赵靖柔反唇相讥:“像你这样的人出现在大师身边才是对大师的不尊重吧,卫明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找男人找到我镇北侯府了?”
卫明玦有些紧张地瞟了我一眼,涨红了脸:“我是查案子路经此地,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你还是不是个女的?”
“查案?就你?”赵靖柔泼辣地啐了他一口:“我看你只会给别人添麻烦,快滚快滚,我告诉你,我爹今日可是在家的!”
卫明玦勃然色变,掉头就要上马:“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不想再被师父逮到校场摔跤了,九谏,我们快走!”
楚赦之却道:“来不及了。”
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证实他的话一样,一杆银白带红缨的长枪从远处飞掷而来,恰恰钉在卫明玦左脚前三寸远的地方:“你这臭小子,怎么听到我的名字就要跑啊?”
人未到声先至,马蹄声伴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渐渐逼近,来人留着三绺美髯,长眉入鬓,细目含威,棕红肤色,整个人看起来好似关公再世,十分正气凛然
卫明玦苦着脸,讪笑道:“许久不见师父,师父依旧健朗,不减当年雄风。”
这个相貌酷似画中的关公的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他翻身下马,捋着胡须上下打量了卫明玦一番,颇有些阴阳怪气道:“当年那个嫌习武辛苦躺在地上耍赖的皮猴儿,如今也成了招猫逗狗的风流浪子了,不成器的东西,这些年四处行走也不来看看我,难道为师还会吃了你不成?”
卫明玦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是徒弟做的事太不像话,无颜面对师父”
“罢了,不说这些,好容易来我这儿一趟,正赶上我刚从大营回来,就同为师叙叙旧吧。”镇北侯好像此时才注意到我和楚赦之:“明玦,这两位是?”
卫明玦急忙介绍:“这位是彷兰白龙寺的九谏师父,是天境大师的弟子。”
我合掌一礼:“贫僧见过赵施主。”
“这个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颜知交遍天下的楚大侠,楚赦之。”
楚赦之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见过镇北侯。”
镇北侯先去看楚赦之,意味深长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考过举人的江湖人,本侯也是久仰大名了。”
提到这里,就不得不说明一下楚赦之的过去了。他成名后有许多人查过他,但他就像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一样,父母不详,师们不详,十五岁出来闯荡江湖,还没成名时,据说一天正赶上当地县里考秀才,他身无分文饿了几天,听说考试的人有免费的凉水和馍馍提供,便拿假身份混进去考了试,没想到真的考上了。因他用的是假名,有人认为不应给他功名,但那地方的县令听了这件事后却起了惜才之心,给他记了个自己家族旁系的身份,又把他带在身边,不仅教他四书五经,还把断案验尸的本领教授给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培养,楚赦之也不负其望,三年后就考上了举人。若他再继续往下考,或许今天站在这儿的便不是江湖大侠楚赦之,而是朝廷命官楚大人,但时事就是如此无常,那位县令在回家丁忧的途中被山匪杀害,楚赦之孤身一人上山剿匪,活捉山匪一百六十四人,苦求上官再查县令被杀案,得到的却是匪徒们再也说不出话的头颅。楚赦之愤而离去,发誓此生一步不入官场。五年后,楚大侠的名号江湖无人不晓,但他与那位县令的往事却尘封于时光的河流中,众人只知他曾考上过举人,好似那只是对他才华横溢的一个佐证。
“在下一介庶民,名声竟能传到侯爷耳中,实在是惭愧。”楚赦之对镇北侯别有意味的目光视若无睹,这些年他在江湖上解决过许多大事,但也有两不沾——不沾朝廷,不沾王侯,虽然他也有一些朝廷的朋友,但一旦涉及的深度超过了某一条线,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都留不住他。
镇北侯最后才去看一直微垂着头的年轻僧人:“数十年前,本侯母亲病故,天境大师曾至家中讲盂兰盆经,寥寥数语便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知白龙寺在彷兰何处,大师可愿本侯上门拜访?”
好虚伪的寒暄,我心里嗤笑一声,替老和尚谢过他的问候:“师父修十方众生道,发菩提心,于寒寺苦修梵行,如今已不问俗世,恐怕不能招待侯爷了。”
镇北侯一怔,说是拜访不过是客套,但被这不知名的小和尚如此干脆的拒绝,镇北侯依旧有些不虞,他轻哼一声,对卫明玦道:“来者是客,随本侯一起回府吧。”
他对卫明玦可以说是热情和蔼,我却注意到,在镇北侯对卫明玦说出第一句话时,赵靖柔就死死地低下了头,好像在恐惧什么。
楚赦之也发现了,他在我耳边悄声道:“看来,镇北侯父女关系不算太好。”
我的目光在赵靖柔的脸上一扫而过,他们父女的关系暂时不好说,但赵靖柔和卫明玦的关系却不像看起来那样水火不容。赵靖柔虽然刚才一直在骂卫明玦,实际上却是早早等在路边,想叫卫明玦快点离开,为什么?镇北侯曾教导过卫明玦的武功,对他的抱怨也听得出亲切,为什么她会不愿意让卫明玦进入镇北侯府?这其中,存在着什么隐情呢?
“小师父,此个房间面水朝阳,风景极佳,是府上表少爷的探亲时小住的地方,侯爷特意吩咐我们将这里收拾出来招待贵客。只是西北遥远,表少爷不常来此,屋里若有什么缺漏,师父只管同我说。”卫明玦和我们在侯府前厅就分开了,镇北侯与他有话要说。管事们殷勤地带着我和楚赦之分别去了各自的客房。
“阿弥陀佛,此处甚好,请替贫僧多谢侯爷。”甚至有些过于好了。
我礼貌的送走了管事,关上门细细打量这间“表少爷”的屋子——它内部极为宽敞,粗略分为三大块,外室摆着常见的八仙桌和四个矮凳,桌子中间别出心裁的挖了个洞,下有几块摆放精致的红螺炭可以烧茶,上有从屋顶吊下来的古色古香的铜架,摆着全套的孔雀绿陶制茶具。墙壁上有前朝著名画师观千山的十八美人像中的杏花美人图,两门一斗的鸡翅木博古架中间摆着一弯苏杭亭台风景样式的象牙雕,每年皇家收到的进贡都极为稀少的天青薄胎玲珑石榴瓶、结合西域技术的并蒂牡丹珐琅葫芦架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珍贵摆件在这间屋子里比比皆是。
再往里走,便是平时看书下棋的贵妃榻,塌上有可拆卸的小桌子,桌边就是窗户,推开即可看到不远处的人工凿池——在西北这样贫瘠的内陆,这样一个每天都需换水的人工观赏池耗费不下万金,绝对超过一个侯爷应有的用度。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眉头渐渐皱起,这样的摆设,给侯爷自己用都算奢侈,竟只是“表少爷”临时的住处吗?
镇北侯镇北侯我努力的回想着曾经看过的资料。
镇北侯赵无极,昭德二十四年生人,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曾落难于民间被赵无极母亲所救,回宫后将赵无极安排到沐川剿匪。圣上登基后,为他血战沙场的赵无极被封为安定伯,后自请守卫西北寒苦之地,加封镇北侯。他是寒门出身,不过进了兵部后,旁人攀关系时发现他是嘉定赵氏本家五服外的“亲戚”,为了在仕途上走得更远,赵无极也默认了与嘉定赵氏这层关系。镇北侯夫人是嘉定赵氏本家家主一位至交的千金,复姓南宫,没什么名气,据说家里是当地首富,十年前染病身亡。如果表少爷是南宫家这边的,即使此人很受镇北侯宠爱,这些豪奢珍品的摆设规格对于商户白丁来说也已是逾矩。
我随手拿起一块檀香放入屋内的香炉中点燃,这香炉的造型也十分的别出心裁——青松悬莲台,莲花内便是焚香的悬挂炉,颇具禅意,看得出添置香炉之人的用心讨好。
我笑了。
将我安排进这间屋子,究竟是凑巧,还是别有用心呢?
镇北侯,真是个有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