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谢幕(中)
你想见他吗?
连景茫然地思考这个问题,发现自己竟无法痛快地说出“想”这个字,过往的甜蜜与苦涩交织于心头,不只近乡情怯,毕罗衣这个名字是他过往十年的斑驳岁月中唯一的执念,却也因反复咀嚼愧疚的那一个个夜晚成了他的心魔。眼前这个自称“净月”的和尚没说错,他在恐惧——他害怕面对毕罗衣、直面他的可能表达的怨恨。
记忆中翩跹的蝴蝶已成为复仇的恶鬼,而自己也是其中的推手之一。倘若毕罗衣已故,他尚能借一丝执念苟活;可倘若他未死自己又有何颜面再见他?
“你方才和源鹿提到的人里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可以给我讲讲吗?”连景按耐下口中的苦涩,甚至扬起了一抹笑容。一笑之下,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连景大侠好像又短暂地回来了。
我稍稍愣了一下——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褪去郁郁之气的连景和楚赦之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气息。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我在此刻才相信当初的毕罗衣对连景也是有情的。
向往光明是生长在世界阴暗一侧的人的通病,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最初出现在毕罗衣面前的连景是怎样的形象——像深渊中突然吹来一阵自由的风,灰色混沌的世界里劈开一缕纯粹的光,即便知道那光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被吸引目光。
“好啊,”我听见自己答道:“那我就先从闫娃开始讲吧。”
毕罗衣还活着,这个事实不止是我,楚赦之的心里大抵也早有预感。至于证据,以及楚赦之一直没有对庄略和范大夫等人进一步追问“证词”的原因皆始于最初从尤辉的尸体里得到的那个娃娃。
无论他们对冰茶儿的行动到底是否知情,对我和楚赦之的意外出现更倾向抵触还是利用,但总之,他们心里一定是警惕的。甚至我可以肯定的说,在楚赦之拿着吴苇儿的人偶找上庄略前,他们都没有把楚赦之纳入计划内的想法,自然希望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光是尤辉身体里那个娃娃,暴露出来的东西就已经足够多了。
首先,人偶的模样是照着闫娃做的,且楚赦之已经拿给曹平看过,确认与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闫娃十分相似。那么便可以据此判断,庄老师傅生前必定见过闫娃。
连上庄老师傅和闫娃这条线,余下隐藏的暗线便呼之欲出。闫娃双亲分别是翟家独子翟祎和在毕罗衣身边待过的吴苇儿。毕罗衣“被失踪”后,庄老师傅由于出众的手艺得到了上京某些人的青睐, 没有立刻丧命,而是在几年后才中毒而亡;从毕罗衣还未出名时就已经和他相识的范大夫也差不多是在毕罗衣“被失踪”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离开婺城移居长青湖,成了翟家的府医。三个人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毕罗衣!
那么,让我姑且大胆推测一下,当年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毕罗衣暴露后被费柟和源鹿道人折磨到了某种“假死”的状态,具体是何情况现在已不得而知,反正加害人们不认为毕罗衣还能够活下去。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他们便将毕罗衣的“尸体”交给最边缘的翟汜处理。或许是当时情况太惨烈,又或是出于别的原因,也有可能只是太害怕了根本什么都没想,翟汜连确认都没敢确认一下人是否真的死了,就把毕罗衣扔进了长青湖里。依源鹿道人的缜密,如果他知道吴苇儿的存在,必定会立刻将她灭口。不过翟汜在儿子的苦苦央求下,瞒住了吴苇儿的存在,只是把已经怀有身孕的吴苇儿赶了出去,方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发展。
所幸毕罗衣命不该绝,范大夫医术高明把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可即使侥幸活了下来,毕罗衣也再不能显于人前。很显然,他也错过了洛书赟莅临宣城的最好时机,正式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弃子——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在那种生不如死的境遇下,闫娃的出现对毕罗衣来说或许是最后的救赎——无论是庄老师傅还是范大夫,那几年都活在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监视下,因此将闫娃抚养长大,教他写字的人只能是毕罗衣,被毁去嗓子再不能说话的毕罗衣!
“那个孩子也当真可怜。”连景听我讲完,眼眶微湿,心痛到极致,表情反而麻木了:“上天为何偏偏对他如此残忍?”
问完这个问题后,他自嘲一笑:“罢了,是我问错了。这世道哪里不是这样?害人者名利双收,像罗衣那样好的却活的不人不鬼?我不问你到底是谁,但你让朝廷的人把源鹿道人带走,最后真能让当年的事真相大白吗?即便源鹿道人骗了我许多,但官盐沉船案的背后至少站着一位皇子,不是吗?”
“能。”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以当朝六皇子的身份向你承诺,我会记住毕罗衣为朝廷、为他自己的理想做出的一切牺牲,无论是官盐沉船,还是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沉积在洛书赟书案的真相,我会尽我所能的将它们找出来,将其大白于天下,令罪人伏诛,明正典刑。”
“若你信我,我们从此处离开后便可以立即去找毕罗衣。他不是滥杀之人,如今害死闫娃的程历、尤辉、翟狯三人俱已死亡,源鹿就在此处,能下手的已经不多了。”我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轻抿一口:“当然,如果你不愿信我,扔想拼死一搏的话,以我们二人现在的距离,你在外面那些人把你射成刺猬前先杀了我也是件轻轻松松的事情。”
“毕竟,”我凝视着褐色的茶汤,微笑着说:“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这个身份拿来给敌视朝廷的江湖人泄愤还是挺够格的,不是吗?”
连景震惊了一会儿,反问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挟持你,命令他们把源鹿道人还给我?”
“休想,若你真的这么做,就算立时自杀我也不把人给你。”我不假思索道:“已经进嘴的东西死也不松口,可不是畜生的专利。”
与强硬的话语不同,对面的人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连景心头漾起奇怪的感觉。净月不,现在应该叫他六皇子,他身上的某一部分与连景记忆中的毕罗衣有微妙的重合,却更为深沉莫测,如同一片清澈又深邃的水面,旁人一眼看去,以为自己能将其轻易看透,殊不知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因此,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人“心意相通”,然而真实的他,又会在谁面前流露真情?或者说,他真的会对旁人展露真实的自己吗?
“你和我想象中的皇室成员完全不同。”连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缝间残余的干涸血迹:“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六皇子。”
“你的身份,楚赦之知道吗?”
咔嚓——如同平静无澜的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连景终于如愿从中窥见了对面之人真实的情感。无需答案,在这一刹那的沉默间,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了。”我很快调整好呼吸,镇定道:“无论是我的身份,还是他的,我们彼此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连景连说了两次,面上露出了一个似是欣慰似是痛苦的笑容:“他选了一条比我更艰难的路啊!”
开始只是一抹苦笑,后来,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是越笑越大,甚至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直至最后咳出一口血沫方才停下:“这么说来,你今晚的目标可不只是源鹿和师威,应该还有一个我吧。”
“抱歉,”没有被戳破想法的心虚,我爽快地承认了:“方才我是以皇子身份向你承诺查清当年的真相,使其大白于天下;现在,我谨以自己的私心请求你——自绝!”
连景也很意外自己竟然没生气:“那你就不该说这番话。”
我微微一怔:“你好像比之前机灵了很多。”
连景笑着摇头:“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戳破我自欺欺人的愧疚、告诉我罗衣没死这件事不是一直在为你想要的结果铺垫吗?明知我已经心存死志,只要往前再推一步便可达成目的,为什么又要直接明白的说出来呢?”
我眨了眨眼睛,重新审视了一遍连景:“都说不能把老实人逼急,此言当真诚不欺我。 ”
“不错,我现在正在犹豫。”我垂下眸子,盯着放在膝上的一双手。这双手乍看白净无暇,实则盯久了,血色便会从指尖层层晕染上去,再也洗不干净:“当年被源鹿蒙蔽,亲手毁去漕运使交给洛书赟秘信的人是你,你若是能去自首当然好。可如果你落入外面那群人手上,即便你不想连累楚赦之,以你的城府也不足以对朝中那些最善审问的人隐瞒你所知的一切。而最关键的是,现在的我无法在皇帝面前保住和萧家有割舍不断的关联的楚赦之。”
连景不发一言,只是扭头向窗外看去,黑压压的暮色中隐藏的所有人都为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子而来,他们是皇帝赋予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的权利,但这权利到底并不属于他。一旦二者发生冲突,严密的保护便成为禁锢,曾经被赋予的权利成为一把繁复沉重的黄金锁,锁住一个年轻人的灵魂,隔开他与所爱之人相携的手。
“我对他说,我会成为他的后盾,令他没有后顾之忧,但实际上为他带来麻烦的却恰恰是我本人,”有些话往往只有在萍水相逢的人面前才说得出口:“杀了你是可以暂时保护他,可是如果他知道我为此杀你,一定不会高兴的。”
一种浓得难以化开的悲伤在空气中蔓延,连景忍不住出言安慰:“十二年前发生在皇宫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若你不想回去,其实不必为我们做这么多事。害了罗衣一辈子的人不是你,利用他的人更不是你。你不必自责,大可以把这当作一场交易。如果没有你,我恐怕仍在被人利用,拼了性命也无法真正接触上京的‘贵人’。细算下来,用我一命换六殿下出手,我并不算亏。”
知道我对他起了杀心,却还要安慰我么?我嘴唇几回翕张,最终挤出一个笑容:“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可惜,这不是可以交易的东西,我说服不了自己。”
“不浪费有志之士的牺牲,是沈冀这个身份应尽的义务,拿自己的义务换取旁人的性命,即使我今日这样做了,余生亦良心难安。”
“”连景觉得仿佛有什么堵在了自己的喉咙里,使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如果当年罗衣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我耳朵微动,察觉到他开口,却没听见他的话语:“你说什么?”
“我说,若你难做,我可以一会儿假装挟持你从这儿出去。”连景移开目光,他似乎突然被客满斋堂前的戏台吸引了:“你没有听过罗衣唱戏,真的很可惜。我第一次听到他唱戏的时候,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那次的戏不是折子戏,好像叫缝都春。这次一走,不知道还要东躲西藏多久,净月师傅,可否请我听一场戏呢?”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样一个要求,略怔后叫来了知府,低声吩咐几句,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找还记得那场戏的音律师父,没想到很快就找到了。
“那是毕老板当年传唱最广的曲子之一,很多人到现在都会唱,音律师也不曾忘记。”红娥换上扮相:“让我来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