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多难识君迟(九)
楚赦之拆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原本并不算太紧张的情绪猛然收紧,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看起来只是偶然发生在路上的“小事”。
说实话,洛书赟这个名字自他认识小九后便频繁出现在每一个案件中。死去的人无法为自己申冤,众多谜团也被他永远地带入了坟墓。这个生前翻云覆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枭雄简直像个最佳的替罪羊和挡箭牌,谁都能把他拿出来遛一圈,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了解了许多内情后,连曾经怀疑他害死自己敬爱的县令的楚赦之都有些同情他了。连景这件事也同样如此,楚赦之本以为,这若是个局,最多也只能够到皇子的级别,至于是哪个,掰着手指算也该到二皇子了。可没想到,费柟背后牵扯的势力这回干脆就不在皇子里挑拣了,就这封信来看,他们想玩个更大的——在暗处不知埋伏了多久的剑这次终于直指龙椅上的男人,图穷匕见。
那么这一次交锋的结果,对小九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楚赦之一阵头痛,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时却发现,那只信鸽竟然没走,还对他的胸口跃跃欲试,虽然没有更进一步,但楚赦之诡异地从它绿豆大的小眼睛里看到了渴望。
“你不会是想要这个吧?”楚赦之后知后觉地想起小九随手给自己塞的枣泥卷,好笑地掏出来,碾碎一个撒到鸽子面前,枣泥的甜香也飘入鼻端。其实楚赦之对甜口的糕点兴趣寥寥,不过确如小九所说,它很适合快速补充体力。所以在小九强行把这包糕点塞给他的时候楚赦之也没有拒绝,没想到,它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冷风下,一人一鸽默默地分食了一包糕点,除了有点渴之外,都十分心满意足。包枣泥卷的油纸不用扔,团起来可以当暗器使,楚赦之悄悄活动有些发麻的脚腕,漕运关口的灯已经隐隐可见,他也是时候动手救人了。
等等——借着月光,楚赦之突然发现油纸里好像有些深色的印记,这是……字?
他重新展开油纸,为了防止脏了衣物,包食物的油纸一般都是两层以上,楚赦之轻轻一搓,三张薄薄的纸便分离开来,在中间那层,他看到了小九的字迹。
“真长随已被送走,如有突发情况,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真长随已经被小九送走,那我现在看到的是朝廷的探子?
“原来如此。”楚赦之略起波澜的心重新平静下来。九谏的名字被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两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令人只是想一想,心就会莫名安定下来。
不过,放手去做吗?
楚赦之突然笑了,没有人能看到他现在的笑容,只有那只贪吃的鸽子略显慌乱地飞向了高空,就好像无害的伙伴摇身一变成了小动物最害怕的猎食者。
“你会把我惯坏的不,或者说,这就是你的打算?”
————————————
“你在想什么?这么犹豫不定,可不像你。”
楚赦之放下尾端被他咬得吭哧不平的毛笔,露出少见的纠结之色:“我想做一件事,不过……它恐怕会带给你一些麻烦。”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多年前退隐的好友的消息,想把他叫过来?”
在九谏面前,楚赦之的心思没有任何掩藏,他也并不意外九谏能够猜出来:“我最开始认识连景的时候还没有进入江湖,一次县令治下来了一群江湖混混,我收到消息赶过去,发现人已经被他解决掉了。混混们身上半个铜板都搜不出来,连景自己掏了银子补偿了被殃及的小贩的损失。会主动赔偿百姓的江湖人屈指可数 ,连小贩都做好了吃哑巴亏的准备,没想到他真的会赔……我就和他成为了朋友。”
“听起来不差。”九谏在他身旁坐下:“你是不是怕他赶过来的动静会招来那些一直追在我们屁股后面的人?”
楚赦之无奈一笑:“明明你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怎么看起来是我更着急一些?”
这话不假,虽然无论是朝廷还是陆桑稚他们都已经尽力封锁消息,不知情的人也都以为血月食那晚站在观沧澜身边的是假的六皇子,至于当时禁卫军的反应也可以甩在观沧澜他们身上——假货当然要能够以假乱真才是合格的假货。曾与九谏近距离接触的龙台观道人都是主管杂务的底层人员,他们当日的站位远到根本看不清“六皇子”的脸,因此也不必担心他们说漏嘴。
按理说,掩护做到这一步也就足够了,可在九谏得到陆桑稚提醒之前还以自己的真容见过一些女侠,虽说只是一面,且有没有头发给人的观感差距很大,但楚赦之仍不能保证到底会不会在这里出纰漏——哪怕只是一丁点。他已经在这半年中深刻领会了大皇子沈凌风的疯狂和无底线,在不知道六皇子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试图用七皇子沈清的命彻底斩断九谏回朝的可能性,如果真的让他知道九谏的存在,恐怕他会立刻尽全力追杀九谏,这对现在的九谏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即便他身边有自己也不行。
九谏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反问道:“你觉得连景身上有问题?”
“我不能确定,但这件事一定有古怪。”楚赦之道:“我印象中的连景,是一个性格有些轴但为人正直的侠士,当初他退隐的时候正值我被杀手堂追杀,伺机想报复我的人占了半个江湖,那种情况,我找他等于害他,之后我曾向一品堂打听过,得知他在魁星楼的状态,似是受了情伤,更不好打扰,毕竟我们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我也不曾对那个理由产生怀疑,毕竟他那种有些一根筋的性格,因情至此并不奇怪。”
“直到今日,从庄略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楚赦之垂眸思索:“毕罗衣的死明显不正常,依庄略的口吻,连景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他怎么可能非但不报仇,还毫无动静地躲在魁星楼这么多年?这完全不符合我对他的了解,太异常了!”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么?”九谏双手托腮:“可能对你的朋友不太客气。”
楚赦之叹气:“还用问么?这种事不跟你讨论,我还能跟谁说?”
“好吧,第一种可能,毕罗衣这件事背后牵扯到的一些势力是你的朋友在当时完全没有能力应对的,但这就要提出疑问,有你这个一个大杀器,他当时不用可能是体谅你腾不出手,但这可是整整十年,他为什么一次都没找过你?被控制了?可他又没有反抗,甚至连反抗的意图都没有,不然如此长的一段时间,卓人远不会毫无察觉。”九谏补充:“当然,他可能认为找了你也解决不了……那我就要怀疑一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反正就我看到的,不管是魏不凡还是桑稚班莒他们,对你的能力几乎都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楚赦之皱眉:“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不应该啊……我给他的感觉,这么难以信任吗?”
“先别怀疑自己了,我们再说第二种可能。”九谏收起刚才淡淡的笑,露出了一个有些冰冷的眼神:“毕罗衣的死和他有关,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如果这个连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般正直,那么很可能,他认为是自己的某些举动害死了毕罗衣,所以深感愧疚。”
楚赦之深吸一口气:“无论是哪种,好像都只有把他叫来才能弄清楚,即便他被控制了,也可以从他是否能过来判断他的处境。但无论他来不来,只要我传了信,就等于暴露了我们现在的方位。”
楚赦之敢以他被追杀多年的经验发誓,现在的大皇子对自己的感官完全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恨之入骨。别说连景身上很可能有问题了,就算他清清白白,也很有可能给楚赦之引来追兵,楚赦之自己一个人还好说,可再加上小九……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解决这个问题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分开,但都有默契地谁也没提。
九谏:“如果事情发生在你不认识我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楚赦之默然,答案不言而喻。
“那就去做吧。”九谏一锤定音。
楚赦之道:“可是你”
“嘘,”九谏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楚赦之的话:“我想,我应该向你强调一件事。”
楚赦之微怔:“什么?”
“我不是来改变你的,是来爱你的。”肉麻的话语让九谏稍稍红了耳根,但他还是顽强的说了下去:“你立足于江湖多年靠的是一个信字,即便知道很可能会为此栽跟头也不改,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如果因我而变得多疑甚至失去了自己一贯的信条,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
楚赦之将手放在胸口,隔着血肉和衣物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是自己想错了,九谏从来都不是依附于他人身上的丝萝,而是一棵不逊天下任何豪杰的参天大树。
“所以,放手去做就可以了。”在楚赦之眼里,这一刻的九谏在发光:“我会成为你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