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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向前就好。
这是手术前叶敛跟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孟年被推进手术室,她脑海里仍然萦绕这句给她力量的话。
那天分开后,孟年就被王叔和程盼送到了医院。
术前两天要做的检查很多,一直是程盼在旁陪伴。孟年偶尔会听到程盼接通电话,是王裕打来的。
听王裕说他们在她住院那天就飞到京城去了,似乎是有一桩收购案要叶敛亲自去谈。
希望他一切顺利吧。
麻药开始起作用,她的意识一瞬间丢失。
手术室外,王叔和程盼在等着。已经出院的刘婶留在家中,给孟年准备术后的营养餐。
医院外,停车场中,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主驾的人屁股下面像是埋了钉子,怎么坐都坐不踏实。
他偶尔降下车窗,探头遥望不远处那栋住院部大楼。偶尔又合上窗子,掏出手机戳戳点点,像是在和谁发消息。
他张牙舞爪,抓耳挠腮,不经意间瞥向后视镜,却瞧见罪魁祸首沉稳地坐在后排,不动如山。
王裕唰地转身,趴在皮座椅上,冲着后头不服气道“我说boss大人,是您老人家催着我改签机票往回赶,你这两天压榨我压榨合作方,把两天的行程赶在一天半弄完,怎么现在到地方了反而都不急呢”
如果是按照正常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京城飞往北美的飞机上。而不是连觉都没睡,连夜从京城回到这里。
他们挤出来的半天不是这么挥霍的就在这停车场上干等着
后排的男人领口微敞,衬衣袖口挽至手臂。他抬腕看了眼时间,嗓音不疾不徐“还早。”
王裕焦虑得不行,两条细长眉拧在一起,嘴里碎碎叨叨“那可是在脑袋里动刀子啊,开瓢啊”
“开颅。”叶敛纠正。
“太可怕了。”
叶敛睨他一眼,不想接话。他垂下眸,继续处理平板上的公务。
手指在屏幕上滑着,偶尔分出神去,听到王裕的嘟囔“装得好像不关心似的。”
王裕低声的质问,像是自言自语,压根没想过听到回答,更没注意叶敛有片刻的晃神。
很快,叶敛收了心神,继续投入工作。
在处理完一个棘手的问题后,王裕突然欢呼一声
“出来了”
正在签阅文件的男人笔尖一顿,沉默两秒,“如何”
“等我打个电话”
一个简短的通话很快结束,程盼说手术很顺利,不过麻药时间还没过,大概要稍微等上一段时间才能醒。
“让程盼”
王裕笑着打断道“知道啦,让我老婆盯紧点。”
叶敛抿了下唇,手里的触控笔随手扔在一旁,头靠在颈枕上,闭了下久看屏幕早已酸涩的眼睛。
他悄悄吐一口气,肩膀放松不少。
后排车窗突然被人敲响。
王裕回头,隔着玻璃,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小声感慨“嚯。”
同时又转头看叶敛的表情。
不出所料,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并不太友善的冷笑。王裕抖了抖身子,又把脑袋扭了回去。
“咚咚”
又是小心翼翼的一声试探。
随后,有对话隐约传了进来
“你没认错吧别敲错了车。”
“错不了,你看这车牌号,一定是我小叔的车。”
赵清忆站在车尾,目光从那一串9上扫过,心头也涌起一丝热意。
她赶紧从包里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精致的妆容。风情眼中媚意盖不过喜悦,突然想起什么,她笑容微凝。
赵清忆把小镜子塞回去,迟疑道“阿礼,你说,你叔叔的车为什么在这里”
身穿一身名牌运动装的男生正弯着腰往里看,闻言回头,他张了张嘴,像是没反应过来。
赵清忆咬了咬涂满口红的唇,犹豫道“他会不会是来送孟年的”
话音落,男生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哗”
紧闭的车窗突然降下。
两人惊讶望去,不期然看到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叶存礼一凛,下意识低头,恭敬道“小叔好。”
“小、小叔好。”
赵清忆往前迈步,走近男人的视野,红着脸问好。她知道不能放肆,却依旧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矜贵持重的当家人。
叶敛审视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落,眉头很快皱了一下。
目光直刺向叶存礼,语气却淡得仿佛随口一问“怎么在这”
叶存礼忙道“来看病人的,您呢”
病人。
男人唇角似乎扬了下,将平板倒扣在座椅上,慢悠悠地调整了坐姿。两条腿大喇喇敞着,修长的手指在膝上点了点。
他很放松地道“来找恩师的主治医师谈点事情。”
叶存礼回头,和赵清忆对视了一眼。
叶存礼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们都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国的”
“只是回南城公司开会,顺路来一趟医院。”
赵清忆忍不住插嘴“那您要在这边多留几天吗”
叶存礼瞪她一眼,责怪她多嘴,转头赶紧跟叶敛解释“奶奶盼着您能回家看看,您都一年多没回,如果没事的话,跟我们回去吧”
“不了,北美还有事。”
叶存礼失望地点了下头,他突然想起刚才赵清忆的话,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小叔,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男人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机,佯装不知,“儿童节”
叶存礼松了口气,“对,就是儿童节。”
这话是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了,不过也让他确定,他小叔的确不清楚孟年做手术的事。
真是他多想,他小叔哪里会将那些小事放在眼里呢他眼里应该都是几亿几十亿的生意才是。
叶敛抬眸,看了一眼格外拘谨的亲侄子,眼底的冷意更甚,威严分毫不加收敛,又含了几分身居高位独有的游刃有余的倨傲
“听说你们把我的房子借给别人。”
空气像是骤然凝固一般。
温度随着这句质问降了好几度。
叶存礼不敢直视男人锐利的逼问,他战战兢兢低下头,“是、是奶奶的意思”
男人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们也住在我家里”
“没没我、我们俩今天才来”叶存礼顿了顿,抓住重点,“您没回去过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小叔突然沉了脸色。
叶敛淡淡瞥了眼男生,手指按在按钮上,将车窗合上。
“我嫌脏。”
吃了一嘴几百万的尾气,叶存礼呆呆愣在原地。
直到他的手臂被人亲密地挽住,他才回神。
他望着早已驶出停车场的黑色迈巴赫,心有余悸“看来我们这几天得住酒店了。”
赵清忆惊道“为什么”
叶存礼挣开女生的手,朝着住院楼走,“你以为他那话说给谁听的那是说给我听的,他嫌脏啊,我哪敢还去他那打扰。”
如果今天没遇到,他还能打着奶奶的旗号住进去,那么现在,此刻之后,他再去,就是明摆着往枪口上撞。
还住不想活了吗
叶存礼在护士站打听了半天,才弄清楚孟年的手术已经结束,回到病房去了。
电梯在住院部顶楼停下,梯门打开,叶存礼和赵清忆一前一后走出来。
浓浓的消毒水味飘散在空中,赵清忆嫌恶地轻轻皱眉。
红色细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整层楼十分安静,他们的脚步声都显得很突兀。
赵清忆跟在叶存礼身侧,收回打量的视线,脸色难看,语气中难掩嫉妒“你还真在意她,给她安排这么好的病房。”
叶存礼停下脚步,皱着眉睨她,“她既是我女朋友,又是我未婚妻,我当然在意。”
其实他心底没底,也犯嘀咕。他是借小叔的名义和院长好好说了孟年的事,没想到对方这么重视。
叶存礼一边对叶敛心生敬畏,一边又不免有些羡慕,如果他也能有小叔那样的权势就好了。
赵清忆心底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自知多言似的垂下眼睛,语气低落“是啊,你们就算吵架、冷战,也总还是会和好如初。”
叶存礼一时语塞,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
心虚的目光自面前女生的头顶落下,一寸寸往下。
赵清忆今天穿着一身艳红色的紧身连衣裙,将她姣好丰满的身姿包裹得格外性感。
这身衣裳还是他带她买的。
一些意乱情迷的旖旎画面顿时涌入脑中,叶存礼蓦地转身,快步朝病房走去。
孟年意识逐渐清醒时,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的触感熟悉得令人讨厌、作呕。还有声音,味道,无一不叫人厌烦。
男声殷勤心疼“年年,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难受吗”
孟年睁不开眼,她的双目上盖着纱布。
她用尽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声音沙哑且决绝“叶存礼,我们分手。”
男生脸上的愧疚神色有瞬间凝滞,他隐约要浮现出怒容,又因为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屈辱地压下愤怒。
看来这次不是那么容易过去。
本以为给了她几天冷静的时间,他再哄哄,就又能像往常一样软化她。
叶存礼面色狰狞,尽可能温柔语气“年年,别说气话,我知道我那天惹你生气了,所以这不是来跟你赔礼道歉了吗咱们冷战这么多天,你就看在我这次是主动低头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学业上的事咱们以后再说,至于婚事,你想拖一拖也行,我都随你。”
孟年将手放回被子里,裹着被子,朝另一侧翻去。
还拖一拖
叶存礼就是看准了她优柔寡断的软弱性子,三天两头靠“拖”来敷衍。
孟年突然意识到,她和叶存礼之间的矛盾从来没有解决过,他高中时就是个强势霸道不讲理、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
她怎么能奢望他这样的人改变呢
“我应该大步向前”
孟年闻着枕头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低声呢喃。
她重复着,像是在给自己勇气。既然做出决定,就不应该再犹豫不决。
叶叔叔说的对,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叶存礼用挟恩逼迫她一再妥协,她早应该拒绝才对。
况且,一直帮她的又不是叶存礼。远有叶奶奶,近有叶叔叔,什么时候轮到叶存礼来抢功劳了。
外婆那边就等她伤好后慢慢劝,只要让外婆明白,她就算不结婚也能照顾好自己。
至于叶奶奶那边她只能常看看、多孝敬,但让她嫁给叶存礼,这辈子都不可能。
叶存礼耐着脾气不断都忏悔道歉,一直在哄她说着软话。
他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清忆看不过去了。
赵清忆想不通,明明她才是那个和叶存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怎么现在站在叶存礼身边的就不是她了呢
如果当初不转学到南城一中,叶存礼没对孟年一见钟情,那现在和叶存礼订婚的,是不是就理所当然是她了
赵清忆不甘地攥紧拳头,染了红色的指甲几乎镶嵌在掌心。
她替人委屈道“阿礼被你伤了心,整日忧心忡忡,饭都吃不好,看到他这样你不心疼吗”
孟年呼吸一滞,这才知道原来叶存礼不是一个人来的。
也对,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就连叶存礼这些年追求她的时候,身边也总是有个小青梅跟着。
孟年虽然不喜欢叶存礼,但当初答应做他女朋友时也是百分百认真、用了心的,她曾经想过努力维持两人的关系,奈何叶存礼总是令她失望。
三个人的电影,三个人的约会,三个人一起回叶家见家长,就算要有一个被排除在外,那也是她自己。
孟年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气息中的颤抖,冷淡“哦,我看不到,所以不心疼。”
“你”赵清忆气急,抬手去拉坐在病床边上的男生,“阿礼你看她,你还非得在这找委屈受”
“我乐意犯贱,你管我”叶存礼不耐烦地挥开。
赵清忆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叶存礼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女生精致的眼妆就快要因泪水模糊。
叶存礼“我”
赵清忆扭头出去了。
男生无措地呆在原处,他望了望门外,又回头看向床上始终无动于衷、不肯转回来看他一眼的孟年。
“咳咳。”
一直站在窗边的王叔突然出声。
叶存礼望过去,王叔慈祥笑着打圆场“病人还要休息,二少还是改天再来吧。”
叶存礼静了几秒,默默起身。他给孟年掖住被角,语气低落“那我先走,等你消气再来。”
他脚步匆匆追出去,在楼梯间门口看到了低头抹泪的赵清忆。
满脸愧色走近,神情慌乱,“我”
赵清忆泪眼婆娑抬头,无辜又委屈,“犯贱的是我才对,昨天不该陪你去借酒浇愁”
她将脖颈上的丝巾扯下,赫然亮出斑驳吻痕。
一句话,一个动作,彻底扯开遮羞布。
叶存礼瞳孔骤缩。
半晌,才哑声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