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
方荻花原本正沉浸在一个忘我的虚幻的世界里,心情是悲伤中混杂着无限希望,这会儿被林姝一打岔她都懵了。
该怎么给儿媳妇解释自己躲她炕头烧纸?
林姝拍拍盼盼和甜甜安慰俩孩子,让他们继续睡,摸索着火柴点了灯窝里的小油灯。
灯光亮起,立刻将方荻花高大沉默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也照着她红肿的眼睛。
林姝瞬间理解,她应该是为了陆绍棠。
哎,这个坚强的女人,白天忙着下地干活,除了神情比往日严肃沉默看不出多少悲伤,可一到夜里她就被伤痛攫住,从一个强硬的女人变成柔软的母亲。
林姝的心也柔软起来。
她能体会方荻花的心情。
不过祭奠陆绍棠不是应该去给他立衣冠冢吗?
为什么在她和孩子炕头烧纸?
这是什么习俗?
方荻花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儿得回到两天前呢。
本来儿子生死未卜老两口就悲痛难当,眼瞅着儿媳妇又精神不正常,可真是雪上加霜。
老两口抱头压抑地哭了一场发泄悲伤情绪,哭完又商量怎么办。
偷偷找神婆算算还是请祖宗保佑?
最后他们觉得还是不要找神婆。
给林姝看,容易惹眼,被有心人拿来生事儿。
给儿子算,不管结果如何都揪心。
算着会回来,回来则罢,如果不能回来,那他们又失望又怨恨,算着不回来,那当场就得绝望。
还不如不算,这样心里一直怀着希望。
于是他们就商量给祖宗和爹娘烧纸上供,请求祖宗保佑。
破四旧以后,原则上是不过封建年不祭拜祖先的,不过乡下人没文化,不搞这运动那运动的,你不让他过封建年不让他祭拜祖先,那怎可能?
就大队书记、大队长他们也得祭拜祖先呀,一年不拜就怕祖宗托梦骂他个狗血喷头呢。
所以乡下根本就没停过,当然要低调,要在清明、端午、七月半、寒衣节、冬至、除夕等大家都祭祖的时候去,不能单独行动。
黄表纸是让西头许老蔫儿家偷摸帮忙买的。
老蔫儿是他家的老伙计,逃难来的,没爹没娘,比陆老爹大几岁,当初还是半大孩子的陆老爹收留了他。
解放后老蔫儿娶了组织分配的大地主家的漂亮小老婆,如今也是儿孙满堂的。
老蔫儿和别的老伙计不一样,他对陆二爷是死心塌地的忠心,当初土窑炼钢铁的时候他怕二爷干不惯那等粗活儿,非要二爷和他一个窑,他替二爷干活儿,不过被陆老爹拒绝了。
这样特殊的关系,加上老蔫儿忠厚嘴严,让他帮忙买黄表纸当然没问题。
前两天方荻花用大筐子带回来的鼓囊囊的破麻袋里面装的就是黄表纸,她藏屋里呢。
今晚方荻花看林姝还是不对劲,等大家都睡着以后就和老头子商量怎么烧,到时候说什么咒。
陆老爹自小读书,开大车店又接触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四外村靠出马请神打卦吃饭的神婆神汉都没他懂得理论多呢。
只不过他觉得人要脚踏实地,靠劳动吃饭,不能靠这个,所以只当兴趣学的。
这会儿他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写下来,又翻箱倒柜找了老黄历以及一些旧书,找到自己需要的符文和咒语。
就真临时抱佛脚,现学现用。
今晚主要任务有三。
一是求祖宗保佑儿媳平安。
二是求祖宗保佑儿子平安归来。
三是假如儿子真的已经牺牲求祖宗保佑早日找到尸骨入土为安,让他魂儿归来就找爹娘,别找林姝和孩子,他们年轻不顶吓。另外,他若真的没了,那岂不是没钱傍身?必得多给他烧些纸钱让他花用才行。
对上林姝那双异常沉静,不似从前那般畏缩的清亮亮的眼睛,方荻花脑子灵光一闪,她编道:“你爷奶给我托梦呢,说端午节以后地气不稳当,容易犯小人,让我给炕奶奶和灶王爷烧烧纸,他们给管着你们就不用怕了。”
她搁这屋烧,陆老爹搁那屋烧,等会儿老两口一起去祖坟给爹娘烧。
林姝:“……”
该说不说,你俩是真胆大,大晚上要去上坟。
陆家庄那片坟地,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坟头,你们大晚上去了自己怕不怕?
你们有老爷子老太太护着胆大不怕也行,外面人看见里面火光闪闪,不得吓尿裤子?
保管明儿全村就传闹鬼。
林姝:“娘,你干脆给门神也烧烧,他们是战神更厉害,有他们看着脏东西进不了家门。”
方荻花:“对,得烧!”
林姝:“娘,那街上的夜游神日游神,也得烧。”
方荻花:“啊?你懂得还挺多!”
林姝看她很像被循环洗脑进入的短暂失智状态。
事实上不管搞迷信还是被洗脑诈骗这事儿,跟学历、文化程度没关系,现代多少大学教授被诈骗、被引诱搞传/销、被封建迷信洗脑呢,九十年代全民那啥功就足以说明人是不理智且容易被洗脑的。
诈骗就是看需求,你有需求,越迫切越强烈越焦急,就越容易被诈骗成功。
这也是很多诈骗的洗脑让你单独接电话的缘故,要给你营造一个洗脑闭环。
老两口不需要人家洗脑,儿子下落不明便寄托鬼神,寻求心理安慰。
你不能硬说不管用,得顺着他们来,否则他们会觉得你不理解他们。
林姝:“娘,这些不管用,你求马克思保佑才管用,这是他爹信的。”
方荻花半点女强人的气势也没了,急切地问:“那是啥神仙,他管什么?”
看着她这样,林姝的心又酸又软起来。
素日里刚强彪悍的方荻花,就像一座山给这个家挡风遮雨,她嗓门大、泼辣、风风火火,从不向谁屈服,这会儿却操/着浓重的鼻音,嗓子哑哑的,声调细软的,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求问鬼神。
她从那个强悍能打的保护儿媳妇的婆婆,一下子变成柔软脆弱的母亲。
这是一颗求儿子活下来的老母亲的真心。
林姝因为穿书之前对陆绍棠并没有真实的感受,只把他当书里的背景人物,对他的牺牲,她有唏嘘和同情却没有真情实感。
这会儿她突然对他有了一种具体的认知。
这种认知来自于方荻花高大朦胧的身影,来自于那细软的沙哑的声音,让她突然感受到对方那浓浓的母爱,哪怕已经沉浸在悲痛绝望中却还是倔强地坚守着一丝希望。
林姝为这种慈母谦卑又浓烈的感情而颤抖,还夹杂着深深的羡慕,那是她前世不曾拥有过的母爱,那么炽烈真挚。
她柔声道:“娘,这年头国内还有很多那边藏下来的坏蛋,孩子爹真的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不完成任务不解密,是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上级定性牺牲,其实也是为了麻痹敌人,为了给孩子爹争取更多活路,你可以求马克思保佑让他任务顺顺利利。”
她说的这些是有一定依据的,当初她看一些解密的文件和纪录片,一些科学家、执行秘密任务的战士等,甚至还有当年跟着潜伏出去的特务人员终其一生都不能暴露,老家的父母妻儿也以为他们已经牺牲的。
这是用来安慰他们的借口,不是真的。
这是书呀,陆绍棠是被作者定好命运的人,故事开始他就死了,如果没死为什么全书他都没出现?
她只想给老两口一个希望——儿子还活着,只因为某个原因不能回来,就好比那些被带去岛国的人。
她想把方荻花和陆老爹从心底那深沉的伤痛中拉扯出来,让他们不要表面平静无事,内心却有个破掉的补不好的大洞,那里面的痛苦仿佛静水流深,无声无息地蚕食着他们的精神、健康,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就让他们猝然长逝。
她希望能给老两口一些正向的肯定的希望,让他们相信儿子还活着,正在某地执行秘密任务,暴露就有危险。
方荻花将信将疑,油灯太暗,林姝背光而坐,周身仿佛镀着一层金光,但是面容却隐在黑暗中显得很神秘。
这让她想起以前看跳大神的神婆,这一刻的林姝就有那种神秘的气质。
否则她一个没读过两年书的小媳妇儿,一个胆小怕事大气不敢喘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奇怪又有讲究的句子?
这话老头子都说不出来,起码得公社干部才行吧?
林姝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心惊。
林姝:“娘,你别怕,我没撞邪。我就是反复做梦,梦见孩子爹信的那个神给我和一大群人上课。”
也没差了,前世马列毛概邓论,她可没少学!
再说了,婆婆瞎编公婆托梦过来烧纸,她干啥不能说马神给她上课?
她还能编陆绍棠给她托梦呢。
方荻花相信了!
这话不是儿媳妇自己能说得出来的!
她迅速把炕前的纸灰泼灭,浇点水免得引起火来,然后小声问林姝:“那个马大仙……”
林姝:“娘,马克思。”
方荻花:“啊对对对,马克思,要怎么拜?供奉什么?”
她想和老头子偷摸供起来。
现在上头是不让供神的,所以得小心,别让人发现。
林姝:“娘,回头找人买本《资本论》《共产党宣言》放在家里就好,有条件就再买几本《毛选》。信马克思不需要烧纸上香,拿着书每天看看念念就行,心诚则灵。”
了不得,三儿媳真是梦里上学了,竟然懂这么多。
方荻花年轻时候虽然参加过妇救会、民兵连,可她当时不识字,只负责出力不管文化宣传,也没人逼着她学习。
后来她倒是跟着陆老爹学识字,学的也是传统文化以及日常用词。
前几年运动的时候倒是学过一些语录。
她并不是好忽悠的,但她本身有时代限制,这年头大家都信鬼神,尤其儿子出意外让她心神大乱,有点六神无主,去世的公婆都能求,祖宗也能求,菩萨、关公都能求,多求一个马克思怎么了?
求了!
供了!
方荻花信了!
她虽然看不清林姝,但是感觉林姝整个人在发光!
“卟滋卟滋……”外面传来老头子的暗号声,他正着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