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深秋的海是灰色的,雾霭绵绵,潮湿的风刮过,玻璃都染上水汽。
“礁”会所极简现代风,乳色沙发金属支架,零星点缀的家具,都是抽象艺术品。
沈悬尽地主之谊,来的早,依窗看海。
偌大房间,只有阿坤远远站在门口。
聒噪的灰背鸥掠过窗外,粉色脚蹼藏在白毛下,它们刚刚迁徙来,成群结队,趾高气昂巡视领地。
沈悬的眼神追着它们,远入雾霭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先生,客人到了。”阿坤食指摁住耳机,接到消息第一时间汇报。
沈悬整了整袖口,他今天穿了套戗驳领西装,枪铁灰,低调深沉,像旧时伦敦街头呛人的毒雾。
他大大方方坐在沙发里,翘着腿,大门打开的时候,来人只会看见他从容的起身。
这里是他的地盘,不会有人不知死活,暗中监视或者拍摄,逐帧分析他的举动和情绪。
就像野兽,盘踞在温暖舒适的巢穴,沈悬抬手侧头,看了眼表。
分针盖住十二点的位置,仅剩秒针还在“嚓嚓”地跑着,飞速接近……
油润的电子轴大门,敞开时悄无声息。
室内回荡着阿坤不高不低的声音:“蒋老先生,您请。”
蒋泰一只脚迈入门内,沈悬将将起身,秒针与分针错身而过,时间到了。
混到他们这个份上的人,多少都有点臭毛病,该端着的时候,比谁都端着,甚至端得心心相惜。
“蒋老先生,久仰。”沈悬点头行礼,对方年龄能做他爷爷,事情先放两边,礼貌还是得有。
相比沈悬的正式,蒋泰就显得随意多了。
他穿着件中山领夹克衫,这么大岁数腰背硬朗,只是脖子略有前倾,背着手,步履稳健。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很好分辨,律师和助理。
蒋泰原本也是高个头,奈何岁月不饶人,有点抽巴。
他用力抬起眼皮,与沈悬平视:“沈悬,果然一表人才。”
两人例行商业互吹,款款落座。
今天会所全是沈家的人,蒋泰进来犹如入瓮老鳖,沈悬想做什么都可以。
压力全在蒋泰身上,老头不愧是成精的玩意儿,瞧不出一点虚势,相反,如入无人之境的坦然。
沈悬不禁在想,如果自己踏入港城,能否做到如此境界,答案是难说。
“久慕蒋公大名,还请多指教晚辈。”沈悬说辞很客气,内容很不客气,有点有屁快放的味道。
蒋泰笑了,爽朗敞亮:“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份生意,想与沈家做。”
“我怕沈家接不住。”沈悬想他来者不善,颇感意外。
蒋泰凝着他,向后伸手,律师立刻递上一份完整签字的文件。
“沈少过谦了,”他将协议放在桌上,用手划了过去,“先看看吧。”
沈悬拿起来,刚看
到第一行,心里面“咯噔”一下。
那是一份蒋家持有的懒鱼港,百分之四十五股份的无偿转让协议!
协议金额一千四百多亿!
沈悬没往下看,将协议递过去:“无功不受禄,蒋公这是何意?”
“谁说你无功?我第一个不答应。”蒋泰笑着,手指点点协议,“蒋家感谢你,收留照顾阿耀,这不过是一点心意,将来还有更多合作。”
图穷匕见,出手一千四百亿,要沈家、沈悬与阿耀,就此划清界限。
沈悬看着他,嘴唇紧抿,冷得像块冰。
蒋泰如贩卖人口一样,买卖着阿耀的过往与未来,真是恶心。
“蒋公,这种事情,你与其跟我做买卖,不如说服阿耀,那可是一分钱不用花啊。”沈悬阴阳怪气。
他待阿耀,也有严厉教训的时候,但始终将其视作独立的人,亲人、家人,不会擅自安排他的人生与选择。
而蒋泰不同,他要的是一具人偶,血缘亲情做线,孝悌做栓,复制出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蒋泰捋了捋寿星眉,遮掩住眼中浑浊的不悦:“沈悬,你是能做大事的人。工业园、懒鱼港前途无限,你拿到懒鱼港全数股权,再稀释融资,股权融资没有成本的,你甚至很快就能运作上市,几十倍、几百倍的赚钱。坐拥两家甚至三家上市公司,你的梦想近在咫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楚吧?”他说话的神情,极具感染力,常年上位者的习性,让他能直击问题关键,拿捏人最澎湃的梦。
沈悬轻轻鼓掌:“不愧是蒋公,给我规划了最容易的通天之路啊。”
毋庸置疑,蒋泰是个资源规划大师,绝不绕弯走难路,直捣黄龙,核心就是用最小的资本,撬动最多的钱。
他觉得,沈悬与众人无异,与庸人无异。
当金钱成为一堆数字,它会幻化成生命,甚至孵化出自己的道德准则,人,深陷其中,只不过是它的奴隶。
欲//望会吞噬掉每一个人。
蒋泰始终笑着,但眼神并不善意,带着粘腻的打量,和不怀好意的窥探。
“只可惜,我不需要。”沈悬毫不留恋,没多看一眼协议,“懒鱼港沈氏已是大股东,这就足够了。你说的那些,我也会一一做到,凭我自己的本事。”
手肘搁在沙发扶手上,他调整姿势:“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走捷径,多谢蒋公抬爱。”
“你也说了,沈家收留阿耀有功。我,养育他,教导他,让他叫沈耀,成为沈氏副总。我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记忆。他是我的弟弟,我的亲人,是我千金难买的情谊。不知道这样说,蒋公可以理解吗?”
他的每句话都在指责蒋泰,毫无人性,有悖人伦,唯金钱、唯血缘、唯权利。
蒋泰出乎意料,压根儿没想到沈悬如此直接,情真意切。
原地领了一刀真诚必杀技!
老头儿被扎得噗噗冒血,
愣是咬紧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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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大儿子,骄傲与心血付之东流。
如今,好容易找到孙子,蒋泰不能原谅,阿耀身上带着他人的印记,被调//教成别人的模样!
那是他的血脉,他绝不接受!
“看来是我枉做小人了呢。”蒋泰特别沉得住气,“既然你说那么好听,我又怎么忍心,不让你们兄弟二人……见一面呢?”
沈悬本能反应,坐直身体,下一秒眼睛盯住大门。
蒋泰评估着他的反应,吩咐身后助理。
大门再度打开,卓美珊推着轮椅,徐徐走进来。
沈悬悄无声息站起身,脸上血色退尽,安静又苍白。
会客厅并不大,卓美珊走得不紧不慢。
而沈悬觉得,轮椅的轮子好像滚了半个世纪,久到他迟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阿耀头发长了些,干净细软,垂在眼角眉梢,添了少许少年感。
他穿里面穿着圆领衬衣,奶呼呼的白,开着两颗扣子,领口自然散开。
外面是一件软绒开衫,枫叶黄,贝母扣,是他以前绝不会穿的颜色和款式。
阿耀似乎有些紧张,不停仰头看卓美珊,与她低声交谈着。
他很瘦,仰起的脖子,是一条脆弱的曲线。
自始至终,他如没发现沈悬般,只与蒋泰自然交谈。
会客厅里空气都是安静的。
蒋泰自沙发里侧身,慈眉善目,侧耳倾听阿耀说话。
阿耀坐在轮椅里,声音放低,抱怨着这里很偏僻,景色也不美。
熟悉的音调、语气,那双眼眸黑得没有半分杂质,只是再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沈悬眼神一刻未离阿耀,他站了好久,感觉有点冷,肩膀缩了一下。
“沈先生。”阿坤碰了碰他的胳膊。
沈悬觉得耳边产生音爆,“轰”一声,灵魂被炸得粉碎。
蒋泰晾着他,扳回一局,这才不紧不慢与阿耀说:“你看看,那是谁啊?嗯?还认识吗?”
阿耀顺着他的手指,黑沉沉的眼眸,带着好奇的光,落在沈悬身上。
两人的目光,终于在空气中碰上。
沈悬眼神焦急复杂,而阿耀茫然不知所措。
“阿耀……”他的声音消遁在沉重的呼吸中,似乎并未叫出口。
过了会,阿耀不安地问道:“我是不是应该认识他啊?”
“当然。”蒋泰枯枝般的手,抚过他的脸颊,“不过,不记得了,也不是你的错。”
沈悬调动浑身的细胞,观察阿耀,他的改变实在太大了!
他不得不去想一个骇人的可能——阿耀失忆了。
阿耀把他和自己,一起埋在了海底。
沈悬观察阿耀的同时,蒋泰、卓美珊还有装扮成助理的医生都在观察。
本次约见的重点,已完全从沈悬,转移到阿耀身上。
() “阿公(),
”[((),
有些担心地问。
蒋泰看了眼沈悬,低头说道:“你呢?你自己会要想起来吗?”
沈悬听到这句话,突然从牛角尖脱身而出,猛然抬头,就见一侧四人,盯唐僧肉似的盯着阿耀。
脑子飞速转动,蒋泰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他?
赠送懒鱼港股权,以求与阿耀一刀两断,不过是顺带手的事。
真正的意图,怕是验证阿耀是否失忆?
沈悬对自己的推断,犹豫不决,人生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局面,进退两难。
直到阿耀说出一句石破惊天的话:“当然要想起来,否则辜负了别人要怎么办?”
蒋泰有点迷糊,下意识看了眼装成助理的医生。
还是卓美珊轻咳一声,把他视线拉回来。
而这一切悉数落在沈悬眼中,更显诡异!
“阿耀。”他隔着不远的距离,叫了一声。
阿耀回头,皱眉再舒展,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自己推着轮椅过去。
两人默契地走到房间中央,谁也没有越雷池一步。
卓美珊想跟上去,被蒋泰伸手阻止。
阿耀仰着头,眼睛眨啊眨,看了沈悬很久,然后颇为认真地说道:“你好漂亮啊。”
沈悬笑了,是啊,阿耀也才二十岁,比炸学校的沈瑜只大三岁。
常年跟在自己身旁,老气横秋,也许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沈悬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你也很漂亮,阿耀,跟我回家吧。”
“不行,我有家的。”阿耀不安,转头看一眼蒋泰,难为情地挠头,“也、也不是不行,要不、要不你跟我回我家吧?”
沈悬被逗乐了,去摘他眼睑下掉落的睫毛:“你的腿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的,他们不让我起来,其实我已经好了。”说着,阿耀把两条大长腿,抬起来展示一下。
沈悬悬着心终于落下,能看出来阿耀受了很重的伤,领口透出肩头的强直绷带,那是防止伤口崩裂的措施。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你……吃橘子吗?”阿耀有点没话找话,摊开手心,是从大厅水果篮里拿得蜜桔。
小小一颗,长得圆润可爱,色泽鲜艳。
沈悬哄小孩似的问他:“那你能扒给我吃吗?”
阿耀有点羞涩地撇开脸,浑身上下写着:没见过第一次见面,就让人扒橘子给他吃的人。
卓美珊走过去,来之前蒋泰有交代,不能让阿耀与沈悬有接触。
她必须打断,否则回去有吃不尽的苦头。
阿耀虽然害羞,但还是低头认真给沈悬剥橘子。
他的手修长有力,却能把橘子剥成四瓣小花,那是强迫症狂魔沈悬教的,不是这样的橘子,他不会吃。
沈悬蹲在他身侧,不着痕迹地笑了。
有人会把什么都忘记,只记得怎么剥橘子吗?
小狼崽子,好聪明的小狼崽子!
眼看着阿耀剥好一颗漂亮的小橘子,正准备往沈悬手里送。
卓美珊横插一杠,摁住了阿耀的胳膊:“大少……”
“不许碰他!”沈悬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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