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冤
“你这孩子……”
李安人挥挥手让仆从先退下一边,迷惑不解。
秀英为了把话说圆,可是在一瞬间内苦思冥想过。此时万万顾不上什么端庄,一把就挽起父亲的胳膊,自己整个歪过去,倚在父亲身边,语声中带着撒娇的意味,半虚半实地道:
“今日回门,本来是看望爹爹,陪伴爹爹的。爹爹,你不知道,我官人好刻苦的,眼看如今考期近了,她满心里只有功课,成日地在书房里做文章,就连三餐都捧着书下饭呢。
“依孩儿看,她要请顾表姐来,八成是还想着她早上那道题目,要找个人论一论的。孩儿还想和爹爹说会家常,可不想她们把那些仕途经济的争论,拿到饭桌上来。”
李安人语气里带着责怪,却并不认真:“都是嫁出去的郎君了,怎么还这么任性?拦着妻主会友,做的是谁家的规矩啊?”
“爹爹,孩儿在婆家,虽然是和官人朝夕相伴,但官人的心都在做文章上,很少像这样,只是说说心里话。孩儿难得回家,只想轻松一会儿,爹爹就不要叫表姐来打扰了嘛。”
“说的什么话!”李安人笑道,“怎么让你一说,你表姐都成了坏人,要‘打扰’你们小妻夫啦?”
“孩儿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想……”
秀英支支吾吾的。
只怕言多必失,却又怕说不到位,让顾影生疑。
顾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慌乱。
在这场合里,她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就能欣赏到秀英这等有趣的表现,真是让她心中爱怜。
爱怜到,想要再狠狠地践踏他。
但是,不成啊。
秀英可是尚书家的千金公子,即便再温顺,也总有他的底线。若是不管不顾,一味加大刺激,引起了某处反骨,可就功亏一篑了。
毕竟,他知冷知热,殷勤照料她的生活,还是挺方便的。
这些妻夫情意,就像那青田石的墨砚似的,时刻在案头搁着,随时能抚摸把玩,为她享受,还是挺舒服的。
于是,顾影就在这个当口插言,适时地笑了一声,道:“岳父您看,郎君这是在怪我冷落了他呢。”
“他敢?”李安人笑道,“他要是再不懂事,你告诉我,我替你约束他。这孩子,真是。”
顾影摇摇头,看似无奈地笑道:“岳父,真是抱歉。我以前从未和男子交好过,不知男子心事,还自以为感情好呢。没想到,竟然没有照顾好他。”
“唉,你可别惯他了。嫁作人夫,哪由得他自己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
李安人说着,手指就从侧面点了点秀英的额头。
秀英抿嘴笑笑,把脸埋在父亲肩膀上。
李安人环臂回抱,在他发丝上轻轻抚了抚。他眉眼都闷在那柔软的衣料之中,发出轻轻的“嘻”一声轻笑。顾影和李安人也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但只有秀英自己知道,方才自己眼中,是湿的。
爹爹今日穿的是深蓝色的衣衫,一颗泪落上去也不甚明显,可别扫了我官人的兴致,再叫她怀疑……
可是……
怎么“嫁为人夫”,就得是这样子呢?
好累,好难啊。
“但是,爹爹都这样说了,大概,别人家里也都是这样吧。”
他安慰着自己,像不好意思似的从李安人身边坐起,自己理理衣襟,微微撇着嘴道:“爹爹如今都向着官人,不向着我了。”
“这孩子,说两句还不乐意了。”
“哪有?春香,快些给我斟上酒呀,我要多敬爹爹一杯。”
觥筹交错,一顿饭吃完,顾影就起身告辞。
李安人有些意外:“咦?媳妇难得陪秀英回门,不在家里多住几天?”
“岳父,感念岳母大人延请名师来指点于我,又逢考期迫近,我每日牵挂着那些功课,未免有些顾不上郎君,让他寂寞。嫁到我家来这段时日,他也难免有些饮食不惯、起居不便的,还望岳父再多加照看些日子,且让他好好松快一阵,不用着急回婆家。家里那些,无非是细碎杂务,不做也就罢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的,李安人听了都觉得感动。
“秀英,你看媳妇多疼你呀。”
秀英垂下脸来,小声道:“我知道的。”
“郎君,若逢晚上不忙,我也会来这边陪你的。你只管安心陪着岳父,啊?”
“嗯,官人……”
“怎么了?舍不得我啊?”
顾影话里的陷阱,实在是防不胜防。秀英说舍得也不是,不舍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过来,眼里有些恐惧和不安。
顾影是最乐意看到这些的,不然也不会说这话。
抬手抚过秀英的脸侧,在他耳尖上轻轻一摩挲,就看到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脸上红了一大片。
她这才收回手去,满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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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顾影,李安人本来是要小睡一晌的,没料到秀英跟着他一路回到房中来。
“春香,你关上这边的窗户,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过来。”
“秀英,你这是?”
秀英垂着眼睛,抿着嘴。屋里人没有清干净,他是一句话也不愿说的。
李安人只好让小厮们都散了,这才有些责怪地看他。
“秀英啊,怎么嫁了人,多了些跋扈轻狂?你看你宴上就反复打断我和你妻主的话,成什么样子?如今有事不说,却弄得这个阵仗。为父平时在家,就是这么教你的规矩?”
秀英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爹爹!”
他起身离座,跪在李安人面前,双手揪紧了父亲衣衫下摆,泪眼迷蒙望着他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爹爹,救救孩儿!”
李安人只有他一个孩子,从小亲手带大,情分非比寻常。一看他这样,痛得魂都散了,蹲身搂住他肩膀,颤声问:“儿啊,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秀英被心事折磨了一个月,却因风俗所限,困在顾影身边,没有知根知底的亲人做主。今天见了李安人,想到那信上所说“满月回门私会”的事,又是羞耻,又是气恼,又是害怕。
他是个富养长大,没受过任何辛苦的千金公子,如今算上虚岁,才堪堪十七。平生第一次经历风雨,竟然是这种身败名裂的大事,真是完全没了主意。
李安人不忍他跪着,连哄带劝拉起来一同坐在榻上,秀英就直接扑到李安人怀里,泪如雨下。
哭了一晌,眼泪止住了,却还是没能调顺气息,呼吸之间,还抽抽噎噎的。
李安人听他喉中不自觉一抽,自己心里就跟着狠狠一抽,痛得鼻子一阵发酸。
他也不敢硬问,只是轻轻帮儿郎抚着后背,又亲手拿了茶水来,给他喂了几口。
秀英发泄过了,心中好受多了,抓住安人的手道:“爹爹,你可知道,咱们家,或者外祖家,得罪了谁不成?”
“你这话说得重了,怎么回事?”
“爹爹啊,若不是我婆家对我真心实意,肯信任和庇护,有人就要害死孩儿了!”
李安人原先根本没有料到,是这样严重的事,顿时惊得怔住了。
秀英也知道,这不是一下就能理解的事。他只能紧紧抓着父亲的手,静静地等。
李安人持家多年,也陪着李夫人见过多少朝堂的风雨,很快便镇定了心神,正色道:“秀英,不怕。你遇到了什么事,一五一十和爹爹讲,咱们一起想办法。”
秀英惶惶了一个月,有一肚子话倒不出,此时方才解禁。
“爹爹,原是在我婚礼次日,早上起来……”
他就仔细地把自己的经历、信件的内容、顾影和二老的反应、今日席间的隐语,都讲出来给李安人听了。
李安人偶尔问他几句,其余都默默听着他讲。
秀英话音落了,李安人就是一拍桌:“春香!”
春香下了一跳:“安人?那我还要不要守着啦?”
“不必了,我们说完了。你进来。”
春香方才一直守着门呢,完全不知道主人家在说什么。此时到屋里一看,李安人怒如雷霆,双眉竖起,公子脸上含怨,默默低头。虽然不明白,但也知道这个意思。
“安人。”
“春香,我且问你,之前可是你在给公子整衣裳首饰等物?”
“是。”
“新婚之前,你把公子的衣物整理进柜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有的。在送往王家之前,无意中发现,有几件衣裳的边角脱丝了什么的。所以,我后来都和安人屋里的几位哥哥,把叠好的所有衣物都展开了,一件一件仔细翻看过,能小修的,我们也修了;若有明显问题的,就叫了府里常用的绣工来补。”
“也就是说,你经手过所有的衣裳?那入柜之后呢?”
“衣裳入柜,本是上了锁的。只是新婚那天,挂着锁头不好看,才给卸下来了。”
“那你仔细回想回想,新婚那天,可有人进出新房?”
“安人,闹洞房的时候……人那么多……”
“那最后走的人是谁?”
“是司仪娘子拉着我去前厅吃酒席,孙媒公落在最后的。”
“我看事情已经差不多水落石出了。春香,你拿上咱们家的帖子,使个腿脚快的,去一趟府衙,拘孙媒公收押待审。秀英,你随为父到书房,写信给你娘亲,说明此事,请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