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历经一年,廖晖的案子尘埃落定。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昔日不可一世的盛域廖总最后入刑的罪名与污染无关,而是行贿、受贿与合同诈骗等罪,数罪并罚,被判了十八年。
正准备外出完成采访任务的刑鸣,又一次被传唤至台长办公室。但这次出现在他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明珠台新一任台长叫赵刚,五旬年纪,生得宽颌大眼方下巴,嘴唇也极厚,整个组合在一块,像个法相庄严的菩萨。
虽在外貌上与前任台长相差了海远,但这位新来的赵台长一样颇具内才。
据说也能写擅画,还会吹萨克斯。后来他在明珠台内部的表彰晚会上露了一手,一下子就把女主播们都收得服服帖帖。
赵台长很亲民,也很幽默,主动为刑鸣看座。他首先肯定了刑鸣一次次不顾个人安危地投身工作,无论主持还是采访,一概表现抢眼。他说他不希望明珠台的主持人只是学舌的鹦鹉,反倒更想看见一匹匹敢鸣敢闯的马。
“我知道你因为直播事故受罚了一阵子,现在算是刑满释放,可以回来继续主持《明珠连线》了。”
这话正中刑鸣下怀。他已经知道了骆优离职的消息,来时风光无限的骆主播,去时悄无声息,并且再未现身于任何公众场合。
赵台长见刑鸣发怔,便笑着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比你们虞台长大方一些,不需要你自负节目盈亏,该给你的薪资待遇一分不少。”
刑鸣跟了虞仲夜这一年,越发老熟油滑,知道欲迎还拒,故作谦虚。他表示自己眼界不宽,见识略少,挑担《明珠连线》这样的王牌栏目可能有些吃力,但《东方视界》起步晚又只关注国内,他很乐意从头再来。
以制片人兼主持人的双重身份。
以前管着几千号人,现在管理的人数只增不少,虞仲夜的角色转变得很快,身为一台之长兼政府官员,他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但如今的身份是经营者,他便完全卸下包袱,偶尔还接受媒体专访。
东亚一档名为《亚洲经营者》的节目,女主播把虞仲夜的辞职比作禅让,赞美他达观,宽博,很有思想境界。
但虞仲夜笑着否认,表示以前明珠台改革,旗下企业也在资本市场上屡有建树,对他而言那些尝试虽是浅尝辄止,但足见他这人骨子里仍有商人的基因。
虞仲夜侃侃而谈,女主播被逗得直笑,到后来简直花枝乱颤,甚至公然直言“魅力台长”名不虚传,如果对方仍是一台之长,只要他一句话,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跳槽。
刑鸣候在室外,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等着虞仲夜录完节目,陪同自己回去探望母亲。等待的时间里他收到东篱小学那位肖老师的微信,对方告诉他新的教学大楼已经落成了,教学设施提升不少,学生人数也大幅增加。经历了那么大的风波,东篱小学还存活着,而且存活得更好了。肖老师还告诉他,这是由红会的马会长牵头企业出资捐赠的,不仅教学大楼翻新了,每两个学生还能配一台最新的苹果电脑。
这位新上任的马会长总是身先士卒,哪儿有灾情哪儿能见他的身影,上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账务公开,大受群众好评。刑鸣的职业病犯了,以记者的多疑之心揣摩红会此举,可能是为了挽回形象作秀,但秀得皆大欢喜,特别漂亮。
肖老师又说,刘老师中风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能走能说了,他说因自己之祸得学生之福,让她代为转达一声谢谢。
刑鸣自觉受之有愧,窘得差点摔了电话。
他还听说夏教授出狱了,当时夏教授判得就轻,判了半年缓刑一年,缓刑期满以后便不再执行原判。现在夏教授是康乐乐公司的免费顾问。他的肝癌药三期试验顺利,上市前景乐观。
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跟他似乎有联系,似乎又没有。
刑鸣在演播室外等着虞仲夜访谈结束,他立在窗边,听着北风呼呼地扑打着玻璃。毫无征兆地就下雪了。
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刑鸣望着皑皑雪景,默默在心里算了笔虞仲夜与盛域的账,一个利益集团垮台了,还在留在台面上的那个就是活靶子。虞仲夜很聪明地在这个时候选择弃政从商,他的百科不会戛然而止,他的传奇经历仍将续写。
刑鸣越算越觉蹊跷,越算越觉可疑,他突然恍然大悟,自己可能永远都斗不过这只老狐狸。
斗不过,就斗一辈子。
待虞仲夜的访谈结束,刑鸣又一次回去看望唐婉。还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他让自己的车停在暗处,远远看着自己的母亲。
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以前就时常幻想这一幕。他开车,虞仲夜坐副驾驶,像所有寻常而幸福的恋人一样。
离开向勇后唐婉很快又嫁人了,她傍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臂姗姗走着,依然面若桃花。
刑鸣已经不想去追究为什么当年母亲选择放弃为父亲翻案,也许是为了保全他这个独子,也许只是贪图个人安逸。
那时唐婉放弃了,现在他也放弃了。
他找到了与那段往事和解的理由。
刑鸣以一种难得温柔的目光送别唐婉,然后开车再次上路。他驶过写字楼林立的商区,驶过艺术品充斥的古巷,最后停在一片空旷无人的雪地上。
刑鸣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分布着三五株梅花,殷红点点,已经凌寒独自盛开,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成排成排的雪松,也都傲立风雪之中。
眼前的地方陌生得很,地广且人稀,连空中飞的鸟儿都瞧着模样新奇,大概出了郊区。
雪来得疾,也去得快,世界白茫茫一片,既干净又安静。
刑鸣突然疯狂地摁响了汽车喇叭,冲出车门发泄似的奔跑并且大喊。他弄出的声音太大了,打破了这方大音希声的美丽天地,松枝上的一排飞鸟受惊而起,又扑簌簌地抖落一地羽毛也似的雪片。
虞仲夜也下了车坐,远远看着,既不安慰,也不规劝。他慢悠悠地点着一根烟。
网上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声音提及他是强奸犯的儿子,可能名声大噪之后真有了一票黑子,每天都变着法儿地攻讦。刑鸣完全释然了。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挥别十来年前那个以憎恨刻画肖像的男孩。他是他,又不是他。
他终于可以昂首挺胸,毫无赧色地走在阳光之下,走入你我之中。
这个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这话是海明威说的,刑鸣第一次听见这话却是在一部电影里。那部电影对人性持悲观意见,借角色之口说只同意后半句,但刑鸣不以为然。
这个世界既没那么好,这个世界也没那么坏,我们为之奋斗一把未尝不可。
“好了吗。”虞仲夜差不多抽完了手中的烟,迎上去问刑鸣,“去哪里?”
“少艾今晚回来吃饭,我们也早些回家吧。”
刑鸣笑了,抓着虞仲夜的手凑到自己唇边,跟瘾君子似的抽尽最后一口烟。他们在斜日向晚的时分并肩而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