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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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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万良读了一会儿自己手中的书,又让身边的护士替他取一本新的来,书名叫《大国医改》。

    护士没找着,倒是刑鸣,眼明手快地在排排书架中迅速定位,把书取了下来。他走上去,递给了洪万良。

    洪万良读书读得专注,接过书时也不抬头,只客客气气说了声“谢谢”。直到去取书的护士重新回来,他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刑鸣主动自我介绍,说自己来自明珠台,叫刑鸣,是一位新闻节目主持人。

    没想到这翁婿说话的口气竟然如出一辙,洪万良和蔼一笑说,看过刑鸣主持的《明珠连线》,年轻人很有想法,自己算得上是他的粉丝。

    《大国医改》的作者也是记者出身,语言犀利,句句都是拷问的姿态,他在书中强调“无论是财政买单,还是医保保底,中国穷人应该有免费药”。关于这件事,刑鸣与洪万良进行了深度探讨,两人大观点基本保持一致,但就细节问题展开了辩论。

    主持人吃饭的家伙是嘴皮子,但公务员吃饭的家伙是心眼,嘴却不能太利索,刑鸣大逞口舌之快,一舒心中所想,然后乖乖巧巧地自拾台阶而下,道歉说对不起,洪书记,我太年轻太狭隘,我偏激了。

    但洪万良一点没有被顶撞的不愉快,还笑着问刑鸣会不会下围棋。刑鸣坦承会一点,但只能算是臭棋篓子,小时候被父亲逼迫着学过几年,说是能够开发智力。他一开发就开发出了业余三四段的水平,但仍旧不专心,五花八门的都想沾染,刑宏常批评儿子“博不精,专不透”,但他估计这点棋艺拿来唬唬老先生可能是够了。

    想到刑宏就想起那块浪琴表,继而又想起虞仲夜,他心如刀割。

    洪万良没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脸色忽然变了,他技痒难耐,吩咐护士去找一副围棋来,还主动跟刑鸣谈起虞仲夜,他说早二十年,你们台长经常陪我下棋,但我现在老了,快退休了,遭你们台长嫌弃了。

    下棋的时候就更能放开聊了,多数时间是洪万良问,刑鸣答,从工作到生活,事无巨细,话题有时也扯到虞仲夜的身上,尽管刑鸣满腹疑惑,但他不敢问。

    棋盘上两人将将打个平手,洪万良意犹未尽,约着第二天再战。

    刑鸣以一声“洪书记慢走”送走了洪万良,心里颇有些感慨,都说人活一口气,气这东西如梦又似幻,但活到洪万良这个份上应该算是值了。一个本身毫无背景的男人,从区区一个国营企业工人到工会主席、党支部书记;从地级市市长到省委书记、政治局候补委员,还有一年就能功成身退。不管这老先生的平易近人是真是假,至少令人第一观感不错。

    刑鸣连着陪洪万良下了三天棋,棋盘上的乾坤是很讲究的,他得绞尽脑汁只输半目,还不能让对方瞧出这点心思。每天回病房都已精疲力尽,还得应付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向小波。

    向小波来了。刑鸣能赶走养父与生母,却赶不走这个狗皮膏药似的便宜哥哥。他买了水果还有花,水果看着不新鲜,花像是路边摘的。

    头两天向小波表现尚可,打发走刑鸣本就看着别扭的护工阿姨,嘘寒问暖,黏了吧唧的。但撑不了三天就原形毕露。他其实是来借钱的。

    电话接通,向勇支吾,唐婉也支吾,向小波在一旁催着喊着:你们快跟他说呀。

    向勇终于开口了,他说你哥想开间酒吧,已经找了专门的资质代办公司,营业执照什么的很快就会下来,现在就差一点装修的钱……叔盘出饭店的钱都给他了,你哥难得做点正经事,算叔跟你借的,行不行。

    刑鸣叫了一声“向叔”,面无表情地耐心听着,儿子到底亲的好,想起向勇探病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只想发笑。

    向小波原以为搬出向勇唐婉,刑鸣就会乖乖掏空口袋。没想到如意算盘打歪了,电话里刑鸣客气有礼,但挂了电话之后,他仍一口咬定自己没钱。

    向小波嚷起来:“就你住的那个地段,开的那辆车,你说你没钱,诓孙子呢?”

    刑鸣耸耸肩膀,房子是租的,车贷还没还清,口袋里就几百,要抵用你就拿去。

    向小波勃然大怒,跟上蹿下跳的猴似的,开始口无遮拦:“这年头电视台不搞政审,不搞连坐?就你那家庭背景居然也能当主播?你要今儿不给我钱,信不信我把你爸那点破事儿、还有你跟我那点破事儿全捅到你们敌对台去?!”

    护士们一拥而入,护工们也藏在门外偷听热闹。向小波要钱不要脸,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刑鸣态度轻蔑又强硬,就是一个子儿都不愿意掏。

    “你能不能闭嘴——”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像他这样的急症心肌炎患者切记情绪激动。刑鸣自己也知道,刚刚吼出一声,便觉呼吸不畅,胸口跟遭了一记重锤似的疼了起来。

    向小波却突然闭嘴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房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刑鸣也不知道。

    气场太强了,像被强光晃了眼。向小波虽双商常年欠费,但独有一点能耐,能识人,还识得很准,只是一眼,他就认定这个男人身份不一般。

    向小波问:“这位看着……好像是领导?”

    虞仲夜微微颔首:“我是明珠台台长。”

    掂量了一下这位一把手的行政级别,向小波的心思瞬间活了,继续问:“我弟弟节假日的时候倒在工作岗位上,算不算工伤?”

    虞仲夜微笑:“算。”

    向小波借杆上爬,无赖相十足:“那我们做家属的能不能得到补偿?”

    “劳动局有工伤鉴定标准,台里也有相应的赔偿措施。”虞仲夜不看他,却只看着刑鸣,“但出于我个人的歉意,可以给你一点补偿。”

    虞仲夜让向小波去找自己的司机老林,向小波颠儿颠儿地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碍眼了。一场大戏没看着,群众们都散了。病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虞仲夜问刑鸣:“你继父的儿子?”

    刑鸣点头:“人渣。”

    虞仲夜又问:“你说过自己少不更事,也是跟他?”

    事已至此,想着方才的话虞仲夜该是都听见了,刑鸣狡赖不得,再次点头:“嗯。”

    虞仲夜眯了眼睛,虽不说话,但瞳孔里透出寒意,像那类凶残的掠食者。

    “我家的情形有点复杂……算了。”刑鸣不想承对方的情,但眼下胸闷气短,实在没精神就那些都发了馊的过往还嘴,只说,“这钱,我还。”

    虞仲夜看了刑鸣一眼,倒难得顺着他那点死撑着的骨气,也不强施于人:“还得上就还吧,还不上也不急。”

    刑鸣仔细想了想,还真还不上。虚荣是他骨头里的虫,一直啃咬了他十来年。市中心租着两室一厅,开名车,穿名牌,光手工含量极高的意版或英版西装就好几件,什么羊毛的,真丝的,羊毛真丝混纺的,使得他每每出现在镜头前都艳光四射,像只孔雀。

    刑鸣低下头,闷闷不乐好一会儿,努力劝说自己心安理得,然后扶着床沿爬起来。方才被向小波没轻没重地闹了这么一下,这会儿气有点提不上来,胸腔里头还有怪声,像捶了一通鼓后留下的杂音。

    虞仲夜问他,上哪儿。

    刑鸣回答,厕所。自己摘了吊瓶,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往卫生间方向移动。过程中他极力避开与虞仲夜的目光接触。他很讨厌这个男人眼中这样的自己,颓丧又失败,虚弱又无能,精气神全没了,哪里还像孔雀,分明像条落水狗。

    高干病房的卫生间也比别处的干净,亮堂,盥洗台上摆着盆花,就连马桶都散发出佛手柑一类的香薰味道。刑鸣很艰难地把自己挪到马桶前头,还没摸出家伙就站不住了。心窍一阵阵发冷,他垂着头,一层细密的冷汗浮在额头上,突然,身后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一副宽阔的胸膛成了他的倚靠。

    虞仲夜的另一只手伸进刑鸣的病号裤,替他把枪掏了出来,托扶着。

    温热带茧的掌心摩挲过滑腻的茎身,刑鸣一个激灵,只觉铃口微微发烫,原本的尿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回去大半。

    他面红耳赤,心惊肉跳,尴尬得无所适从。

    虞仲夜的下巴抵着他的脖子,嘴唇贴着他滚烫的耳朵,笑道:“怎么,小解都不会了?”

    这么好听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点点烟嗓的浑厚。罢了。这个男人面前他闯过大祸,出过大糗,已经触底了,又何必再拘泥于所余无几的一点脸面。须知脸面这种东西,除了作茧自缚,根本没别的意义。刑鸣把自己完全卸进虞仲夜的怀抱里。舒坦了。

    待尿液排尽,虞仲夜拧开笼头洗了洗手,将刑鸣横抱起来,又送回病床上。

    刑鸣后脑勺落在枕头上,一眼不眨地看着虞仲夜,看他替自己盖上被子,把吊瓶又挂回吊瓶钩上。

    护士们不敢在高干外宾病房专区嬉闹,十几层楼高的窗外也没有鸟声与风声,屋里屋外都特别安静。虞仲夜的手搁在刑鸣头顶,抚摸过他微微带烧的额头,又抚摸他的脸。虞台长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但眼神似有变化,不再是静得一丝波澜也无,相反还挺壮阔。刑鸣完全分不清这双眼睛传递的情绪是喜是怒。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着。

    半晌,虞仲夜极不易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报出几个名字,都是些舞文弄墨的当代大儒,或者功勋卓著的名门之后,也都是通常情况下不可能接受采访的人物。

    “把身体累垮了不值得。先养病,往后几期节目就做口述历史或人物专访,你师父也是这个意思。”

    《东方视界》的节目初衷是以具有思辨性的话题事件为选题,结合热点新闻与人物,进行深入报道和评论。但虞仲夜的这番话意思很明显,节目还是你的,你要愿意歇着就歇着,不愿意歇着就做几期几无含金量的访谈节目,内容别人定,稿子别人写,你就台前照本宣科,摆摆花架子得了。

    刑鸣当然听懂了。人脉就是生产力,这是高位者与高位者的交情,如今毫不吝惜地全赏给了他这个无名小辈。多体贴?多周到?多该哭哭啼啼地接受,然后五体投地,谢主隆恩。

    即使抛开台里那些破事儿,刑鸣也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就昨天他还给阮宁打了电话,吩咐组员继续开选题会,由苏清华过目确认后,马不停蹄地送审。

    夏致远的那件事儿也在上报的选题里头。

    “这么一改,连节目初衷都改了,和外头那些人物访谈还有什么区别。”刑鸣假装不懂虞仲夜的好意,摇头道,“说好半年时间,《东方视界》由我操持,收视率也由我负责,还立了军令状的。”

    虞仲夜道:“不作数了。”

    刑鸣挑眉:“不能吧?堂堂台长,朝令夕改?”

    虞仲夜仍不置气,以一种对付小孩儿的笑容与口吻道:“你身子吃得住?”

    刑鸣打定了主意不配合:“怎么吃不住?这几天我天天跟洪书记下棋,棋盘上斗智斗勇,一点没落下风。”

    虞仲夜忽地皱眉:“你跟老先生见面了?”不待刑鸣作答,又问:“你们聊了什么?”

    “没什么,家常而已。洪书记很客气,约我明天再续,估摸着对我印象不错。”刑鸣能察觉出虞仲夜的不痛快,却故意视若无睹,继续说,“还有一件事,盛域主办的那个慈善晚宴,我会去参加。”

    试播的三期《东方视界》,收视率和网络口碑都不错,廖晖满意自己投入的五千万物有所值,决定假慈善名义办个趴体,找几个明星乐一乐,顺便犒劳一下节目组。盛域的人直接把邀请函递进了明珠台,阮宁在电话里都跟刑鸣汇报了。

    “你想参加?”虞仲夜一早就知道了慈善晚宴的事儿,冷冷盯着刑鸣,“不准去。”

    刑鸣顺理成章地反抗:“《东方视界》我记头一功,我应该去,必须去。”

    “别去招那位老先生,也别去惹廖晖。”虞仲夜朝刑鸣压下上身,眉头蹙得更紧,脸色愈发不善,“你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沾不起。”

    刑鸣仍不愿意跟虞仲夜这么近距离地独处,他又想像上次那样,招来一个李梦圆把对方撵出去。可手指还没触上呼叫铃,已被虞仲夜抢先一步握住了。

    他能感觉出虞仲夜的五指饱蓄力量,硬如钢筋,它们一根根插入他的指缝,密不可分地将他的手攥紧、锁住,形成十指相扣的姿态。

    这回没能把护士招来,刑鸣反应也快,又忙伸手去解虞仲夜的裤链。没想到再一次被对方捉住,摁在胯间。虞仲夜皱着眉,目光冷冷地逼迫过来:“干什么。”

    “干我啊,干什么。”刑鸣以不卑不亢的眼神顶撞回去,一时半刻挣不开虞仲夜的手,所幸就带着他的手,一齐往他的裆部挤了挤。他叉开腿,一条腿凌空轻轻一蹬,就挂在了虞仲夜的腰上。

    刑鸣嫣然一笑,笑得媚态万千,娼气十足。

    “虞总,您还忍得?我看您已经硬了吧。”

    刑鸣这头的戏演过了,自己泛起鸡皮疙瘩,一阵恶心,虞仲夜那厢也被撩至顶点,那种掠食者才有的眼神又出现了。

    年轻美好的肉体在松松垮垮的病号服里恭候着,什么礼义廉耻,都是虚无缥缈的枷锁。虞仲夜抬手扯掉刑鸣的输液管,针尖划破白皙皮肤,溅出一道殷红的血线。

    他低头咬住刑鸣的唇——不是吻,是真正的碰合上下牙,揉磨拉扯,狠狠地咬。刑鸣的嘴皮子破出了血,虞仲夜转移阵地,啃咬完他的下巴,又攻击他的咽喉。

    这样的侵犯无疑会带来痛苦,刑鸣空咽了一口唾沫,被衔住的喉骨在虞仲夜齿间动了动,嗓子愈发干得厉害。他的体温骤升,心脏狂跳,呼吸也濒于停止,今天屡次忤逆圣意,其实还是怵得慌。

    但多数人灭亡于沉默。

    他是少数那挂的。

    虞仲夜终于停下这种暴力侵犯。他支着手臂伏在刑鸣上方,也不说话,只以目光威吓。两个人再次陷入情绪微妙的对视之中,你来我挡之间,刑鸣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但他伸着脖子仰着脸,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过分从容的笑,不挣扎不抵抗不求饶,烈士似的。视死如归。

    最后虞仲夜起身,摔门走了。

    龙颜大怒。

    老林在宾利里候了有一阵子了。见虞仲夜出现,忙下车给他开门。

    “钱给了,人也教育了一下。以后肯定不敢那么横。”多年的交情练就一副火眼金睛,老林看出今天的虞台长有些陌生,好像喜怒哀乐全打翻在了脸上,教人一目了然。

    一般这种地位的人情绪管理是很好的,无喜无悲,人情世故何其练达。他想,这虞台长难得破了金身,多半跟那小兔崽子有关。

    老林发动引擎,继续说:“白天不适合打捞,台里人多嘴杂,那手表的事情指不定被传成什么样。晚上才能派人偷偷摸摸地去,但视线太差了,没那么容易找——”

    虞仲夜突然打断老林的话:“别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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