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死别第章生离
1,死别
这个暑假,黄三木仍然没有回黄家沟,他写信给黄百岁说,他正处在关键时期,为明年出国留学做准备。
黄百岁不知道自己儿子黄三木说的gre和托福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假如黄三木明年能够出国留学,那是他老黄家无上的荣耀。
黄三木大学毕业后,没有参加工作,而是又去读书。当时,黄百岁很不高兴,他希望黄三木能够参加工作,就像他老同学马德标的儿子一样,大的毕业工作后带小的,这样他就轻松许多了。
黄百岁每次去赶场,路过桥头,看着桥头那栋小洋楼,心里便无比羡慕,又乐滋滋的。
欧阳锋老所长发疯那年,镇上的风雨桥拆了,建成了如今的石拱桥,石拱桥又宽又结实,再也不怕着火了。马睿已经结婚,成为马主任,石拱桥修的第二年,他在桥头边建起一栋三层平房,平房外墙铺满瓷砖,玻璃窗耀得人眼花缭乱,一层卷帘门打开,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黄百岁每次经过桥头,心里就想:“要是老二不考什么狗屁研究生,回来工作多好啊,他至少会分在市里,这样老婆子不就可以去市医院好好治病了吗”
陈三妹的身体越来越差,病情一年比一年沉重,在黄枫林初三毕业考试之前,就倒在了床。黄百岁去找老同学马德标院长来看,马院长没有说什么,开了点药方,摇摇头,叹气走了。
陈三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劝黄百岁不要再花冤枉钱了,黄百岁不同意,说:
“这世间,只有治不好的人,没有治不好的病。你自己都想一死百了,那谁也救不了你,既然你都想死了,那么,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凑巧呢!”
陈三妹苦笑道:“老头子,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给你,我知道你这辈子过得憋屈,好在孩子们都有出息,等我走了,你再找个伴吧!”
黄百岁熟练地在药瓶和注射器里来回推着药水,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苦大仇深的皱纹倒是比以前深刻了,他仍然用冰冷的腔调说着关怀的话:
“你一天没啥事就爱胡思乱想,你这病就叫想不通。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要是想不开,每天都有得愁,那生活就不过了!人间虽然苦,总是自己哭着喊着来到世界上,别人再哭着喊着送着离开!”
陈三妹叹了口气,说:“我死了,可不许孩子们哭!特别是老二,就别告诉他了,他心肠软,加上他要考出国,到时候,就别告诉他了!”
黄百岁把药水又推进瓶里,用手不停地摇,说:
“真到那一天,就依你,反正你那个宝贝儿子在家呢,可以给你端火盆!”
陈三妹说:“我宝贝儿子还不是你幺儿,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看他不顺眼!”
黄百岁又开始抽药水,说:“你没有发觉吗,他长得越来越像他舅舅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这小子天生傲气,不好好压压他,我怕他以后”
陈三妹又开始喘,说:“他性格还不是随你!也不知道弟弟过得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黄百岁把注射器里的空气排净,药水从针孔里射了出来。
黄百岁说:“打针吧,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黄枫林知道,这次中考自己考砸了,还丢了一个好朋友,垂头丧气一个人坐过境车回家,在长途车上,竟然碰到了自己的姐姐和小外甥田浪粤。
二十多天后,中考的成绩下来,永安中学没有一个学生考上市一中。黄枫林的中考分数少选拔考试分数四十多分,倘若他语文像平时一样发挥,数学再考好点,就不会与市一中失之交臂了。
胡学文以应届生的身份,加上教育子弟特招,如愿以偿考上了县里师范学校。
拿到成绩单,黄枫林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比不过自己二哥黄三木了,他已经输在了起跑线,再也追不上了!黄枫林不是真想同黄三木比,他之所以较劲,是要做给亲戚朋友看,他其实也不比任何人差,别人做得到的,他黄枫林也能够做到!
虽然,黄枫林还没有什么宏远的志向,也没有去想将来做什么。既然,前面有人这么走了,他也不能落后,别说超越,至少不能掉队!
黄枫林有些沮丧,甚至非常后悔。假如黄枫林不跟欧阳远去玩,或许,胡学文的钱就不会掉,胡学文的钱还在,他黄枫林就不会是“小偷”,如果不是“小偷”这个词,一直在黄枫林的大脑里盘旋,他也不会在考试的时候发挥失常。
人生没有如果,所谓功败垂成,在此一举。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失败了,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运气!黄枫林看着沟底的溪水,突然想到了楚霸王。溪水东流,会汇入乌江,项羽是大江大河,他黄枫林连溪中的水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游离在大山深处透明的水分子,无足轻重。
黄枫林感觉村里的人都在幸灾乐祸,他却找不到证据,他们看黄枫林的眼神总是怪怪的,黄枫林却不敢肯定,因为,黄枫林不敢抬头看人。
一场狂风暴雨夜,村里的古枫树被雷电击中,水桶大的树枝突然脆生生断落,砸到黄百岁家的牛圈上,那头辛辛苦苦犁了大半辈子地的老黄牛,却死于非命。
当天晚上,跟老黄牛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还有她的女主人陈三妹。
陈三妹是被病拖走的。
死了的老黄牛,辛辛苦苦耕了一辈子地,死了也不得安宁,连个完整的尸身都留不下。因为,牛的皮可以卖钱,得剥掉晒干,将来做成皮鞋或者皮带;牛的肉可以食用,甚至牛的骨头,人们也不放过,放在锅里慢慢熬,熬成高汤
黄百岁尊重妻子陈三妹的遗嘱,没有去邮电所给黄三木发电报。夏天太热,陈三妹死后第三天,就被村里人抬上了山。
黄枫林仿佛这段时间丢了魂,自己母亲去世了,村里人居然没有见他哭过,大家都认为黄枫林从小心肠就硬,如今黄枫林这样的反应,他们也不足为奇了。
陈三妹一走,村里的人就发现,桀骜不驯的黄枫林变得懂事多了,虽然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不合群,至少,现在,黄枫林见到人会客客气气打招呼了。
黄百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一下子就懂事了,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酸楚,他好想同黄枫林谈谈,看到儿子低着头,就像个闷葫芦,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又把嘴唇闭上,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家里就只剩下黄百岁和黄枫林,在一个锅里吃饭,两父子却没有话说,有时就这么安静地坐着,除了有事的时候支个声,其他时间都是无声胜有声。
黄百岁上山收豆子的时候,黄枫林也会跟着,一起扯,一起捆,一起挑回来;黄百岁要去稻田喷药灭虫的时候,黄枫林就会去砍柴、煮饭,煮好饭也不去叫,就在家里饿等,等黄百岁背着喷雾机回来,黄枫林就停止神游,去取碗筷,盛饭,吃完饭,黄百岁抽烟的功夫,黄枫林已经收拾好一切。
黄枫林知道自己中考成绩后,就再也不出门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是黄百岁带回来的。拿回录取通知书那天,黄百岁刚好买了三斤肥肉,肥肉是拿来炸油的。本来猪油是可以吃到年底,家里办了趟丧事,油缸已经刮干净了,圈里的肥猪杀了待客,没有长大的猪也卖了换成钱操办丧事了。
家里的两只鸡公也不能幸免,一只陪葬了,一只被阴阳先生提走了,剩下三只老母鸡,有些神经兮兮,每天不想着生蛋,却成天想着孵小鸡。
2,生离
黄百岁一声不响把通知书递给黄枫林,黄枫林默默地接过,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塞进木板墙上挂着的帆布书包里,没有说一句话,去拿门背后的镰刀,上山砍柴去了。
村里的小孩子上山砍柴,都舍不得去自己家的山林,因为每家每户都在开荒,好多山林变成了梯土,山林的面积越来越少。
这十多来年,村子里人口猛增,每家每户都在添丁加口,田地还是那么点,后面出生的小孩就没有半分土地可分。公粮得交,有没有余粮都得卖,剩下来的才是一家人的口粮。超生的小孩大都没有土地,大人把他们叫“黑人口”,“黑人口”不是说没有户口,只要交了罚款,是可以上户口的,只是不能分田地。农村人靠田地养活,没有田地就没有保障,幸好这几年种的是杂交品种,产量高,科学化耕种,加上风调雨顺,粮食每年都在增产,只要肯吃苦耐闹,再开点荒,尽管拖着“黑人口”,也能混到一家温饱。
农村的“黑人口”一天天长大,在村子里又没有土地,无地可种的他们成为了专家口中的“富裕劳动力”,后来推动了城市化建设。
黄家沟在老队长在世时,土地是可以流动的,比如某家老人过世,就得把老人那份田地收回来,哪家女儿出嫁,也得交出土地,这些土地最后会分给嫁到村子里的新媳妇,或者刚出生的独生子。自从老队长死了后,新的生产队长上来,他嫌麻烦,就不再分拨田地。
黄枫林也是“黑人口”,但他却不愁没地可种,因为他大哥已经分家,姐姐已经嫁人,唯一同他争田土的只有黄三木,目前来看,黄三木早已经脱离了土地,穿着洋鞋上了岸,不会再让一点黄泥巴沾鞋了!
黄枫林有了土地,从来也没有打算出去打工。
这天,黄枫林拿到录取通知书,照常去找杨老二,一起去隔壁村的山林里砍柴,到了杨老二家院子,就看到黄继强也在屋檐下。黄继强看到了黄枫林,先打招呼:
“黄枫林,听说你考上县一中了,以后要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们这样没出息,只有打工的命!”
黄枫林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老二从屋里背着砍柴刀,同往常一样,脸上露出微笑,同黄枫林说话:
“六公,后天就不跟你砍柴了,我跟继强公,明天要去广东进石场了!”
按辈分来讲,杨老二是黄枫林的孙子辈,按年纪来说,杨老二还要比黄继强和黄枫林都大。杨老二每天脸上都写满了笑容,甚至杨老二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对每个人都是满脸微笑,只不过那时的笑容中多了一丝悲切。黄枫林就没有见到过杨老二哭过,也没有见杨老二生气过。黄枫林不让杨老二叫他“公”,要杨老二叫他姓名,杨老二在学校的时候会叫黄枫林大名,一到村子里,他又改口了。
黄枫林不知道杨老二是不是同他哥哥杨老大一样,脑子有问题,一个人哪里能够没有忧愁?杨老二的脸上为什么总看不到悲伤!
黄枫林前不久刚没了个“兄弟”,马上又要少了两个玩伴,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
黄继强突然变得大方起来,说:“今天,我们不去偷柴了,就去我家山林吧,除了松木、杉木、柏香、泡筒、大青岗”
黄枫林笑了,说:“谢谢你啦,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杨老二点着头,说:“六公,继强公突然间变得大度,我心里就发慌。我还是听你的,就去沟里的山顶,我家那块山林反正也快被砍颓了!”
三人于是去了山顶,站在山顶之上,黄枫林看着光秃秃的山,说:
“我们这地方,要是通路就好了,通路了可以烧煤,山上的树木就可以长起来了!”
杨老二说:“通路何年何月去了?这辈子能够点上电灯,我就知足了!”
黄继强说:“通路通电有什么卵用,什么东西都要钱,还是山上的柴好,只花力气,力气用了还有,钱花出去就没了!”
三人都很迷茫,于是不再讨论,去砍柴回家。
黄枫林砍了捆杂柴回家,放在空猪圈边。黄百岁已经做好饭,同黄树林在交谈着什么。黄枫林喊了声“大哥”,黄树林拍了拍黄枫林的左肩膀,微笑着对黄百岁说:
“爹,你放心出去吧,家里有我呢!”
黄树林边说边向门外走去,黄百岁喊:
“老大,吃了饭再回去,煮好你的饭了!”
黄树林的声音在门外:“爹,家里饭都舀好了!”
“马b,儿子还跟老子客气,你开心就好了!”黄百岁倒了碗饭回锅里,对着门口洗手的黄枫林喊:
“儿子,吃饭了!”
黄枫林听到黄百岁第一次这样叫自己,愣了一下,笑了一下,随后脸上又没有了表情,他没像以前那样,不吭声,回了一句:
“你先吃嘛!”
晚餐有两样菜,一钵包菜炒油渣,一盆酸菜洋芋汤。食无言,两父子同往常一样,闷着头吃饭。不同于往日,黄百岁时不时都把油渣夹在黄枫林的碗里,夹了两次,黄百岁再夹过来的时候,黄枫林就把碗端开,头摇得像拨浪鼓,黄百岁满意地笑了。
黄百岁喝了口包谷烧,脸红得像关公,饭后一支烟,看样子他很享受,吞云吐雾间,自言自语道:
“你二哥就是心大,出国有什么好,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一门心思就想出去,也不想想家里什么情况,你看老马家,大儿子工作得早,家里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黄枫林在灶台边洗碗,一如往常,闷着头,不支声。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黄百岁的话有点多:
“人不出门身不贵,他想出去就让他出去吧,明天,我也要同杨二们一起去广东了!帮你姐夫搬搬砖、拉拉水泥;你大哥家人口多,田土就给他种吧,我跟你大哥说好了,每年公粮由他交,你放假回来要吃粮食就去他家拿,不准拿粮食出去卖,吃得了多少拿多少,别糟践了粮食!我知道你性子倔,这点随我,才没有让你大哥照顾你。你就要读高中了,算大人了,将来你肯定比我有出息,说句心里话,我希望你有出息又怕你太有出息,真像你二哥那样,可就”
黄枫林就像个哑巴,默不作声把洗干净的碗放进祖传的碗柜里。
黄百岁一支烟抽完,又点了一支,抽了两口就开始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衣袖揉了揉眼眶,红着眼,喘着道:
“你中考的时候,本来打算叫你报考中师,读三年出来就可以工作”
黄枫林习惯性把洗碗水和洗锅水往猪食锅里倒,这时,他哼了一声,打断了黄百岁,说:
“我不想教书,教书有什么好!”
黄百岁没有生气,微笑道:“医生和教师,每朝每代都要,医生治病救人,老师传道受业解惑,都会受人尊敬,远的不说,就看胡家和马家,在镇上多受人尊敬!”
黄枫林用力盖好锅盖,不屑道:“每朝每代还有当官的呢?老师好,怎么会被称为臭老九!”
黄百岁还想说什么,黄枫林已经走出了门口。
翌日一早,黄枫林早早做好饭,黄百岁收拾着行囊,两父子又变得无话可说了。吃完饭,黄枫林开始洗碗,黄百岁背起黄三木读大学时留下来的牛仔背包,点了支烟,出门打工去了。
走到门口,黄百岁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到黄枫林埋着头在认真洗碗,他张了张口,没有说出声音,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黄枫林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两行热泪在脸上留出两条溪,他任由眼泪流到碗里、锅里,双手抓着金边碗,用力地死死地抓着,生怕碗会长出脚来跑掉。过了好一会,黄枫林回过神来,抓着碗跑了出去。
黄枫林跑到村口的山坳顶,看着半山沟里的三个小黑影,他张开嘴,第一次喊出了那个沉重的汉字——
爹!爹——爹爹——
黄枫林只觉得喉咙发硬,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急得大哭。
转过山神庙,就出沟了。
黄百岁回过头来,看到自己家房子后的山坳处,那个熟悉的小黑影,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