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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相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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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马脑山的尾巴上,有个村子叫大寺堂,大寺堂有个老阴阳先生,八十多岁,不仅写得一手好颜体,而且在阴阳学方面颇有造诣。

    阴阳先生姓张,名德馨,字远山。附近的村民都尊敬地称他为张天师。

    张天师的父亲是晚清秀才,一辈子没能考取功名,后来拜了一位阴阳先生为师,继承了师傅的衣钵。

    张秀才自己没有能够飞出马脑山,却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身上。张秀才的儿子才三岁时,张秀才就让儿子开始背三字经,五岁开始练“颜筋柳骨”,七岁就送去了陈家坝的“青溪书院”进行系统性的教育,孩子赢在了起跑线,在“清溪书院”自然出类拔萃,最后,张秀才的儿子也没有能考取功名。

    大清早亡了,早不科举考试了!

    张德馨与黄春熙是同学,他后来就在“青溪书院”任教员,还教过黄百岁一年。“青溪书院”变成平安镇小学后,张先生回到大寺堂种地。种地不是张先生的强项,几亩土地由他儿子耕种。张先生的儿子长得人高马大,不像张先生那样文弱不堪,他从小就不喜欢念书,自己的父亲虽然是饱读诗书,他却大字不识几个。

    张先生因为毛笔字写得有古韵,在永安镇上无人出其右,虽然闲赋在家,来请他写字的人络绎不绝,加上饱学古籍,对风水也有研究,便子承祖业,做起了阴阳先生,不仅给活人看地基,也给死人选墓穴。

    永安镇上生活的人,大多并非这里的原住民,好多都是祖辈逃难到此,落地生根。传闻张秀才的祖上是从龙虎山逃到了马脑山,极有可能是天师张道陵的后代,张德馨先生越老越妖,越老越精神,极有先人之道行,当地村民便奉他为“天师”。

    黄百岁知道自己的道行倘浅,风水只知皮毛,只有张天师才有把握定穴。

    于是,黄百岁买了好酒,请上张天师去看自己岳父岳母的坟。

    张天师八十了,仍能健步如飞,不用拐杖。他们先到黄百岁岳母的坟前,张天师只眯了一会,说了句:“不好!不坏!”

    到了黄百岁岳父的坟前,张天师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泛起了光!

    良久,张天师开口了,对黄百岁说:“是块风水宝地,可惜葬偏了……”

    张天师教过黄百岁一年书,黄百岁一直称其为“先生”。

    黄百岁心里忐忑,仍平静地说:“先生,但说无妨!”

    乡里乡亲,按辈分,黄百岁应该叫张天师“表舅”,张天师对黄百岁也不会藏着掖着,指着山势,坟墓的坐向,对黄百岁说:

    “表侄,你岳父的坟算是葬着了,葬在了虎口穴上,既然是虎口,就应该摸不得,近不得,我听闻你们给他老先生上过坟,这可使不得的!……”

    陈兴良父亲死于意外,并没有准备棺材,当时只砍了生松木,做了个匣子,草草埋葬。由于松木特沉,抬起来非常沉重,当时正在破除封建迷信,阴阳先生也不敢请,倒是习俗难改。原本是要埋在林中自家土中,刚到林边上坎,棺椁沉重,抬的人体力不支,脚下一滑,棺木就落了地。按照当地风俗,棺椁在上山期间,不能沾地。陈兴良尚且年幼,不能做主,妇人当家,族人懒得再抬这沉重的生松木,于是一合计,便就地埋了,不料阴差阳错,葬在了“虎口之穴”。

    老虎屁股摸不得,何况是虎口,黄百岁决定,明年不去给自己岳父母上坟了!

    黄百岁决定的事,陈三妹自然是不敢有意见,即使不满,她也只能窝在心里。何况,陈三妹本就迷信,一听说自己父亲葬在了“虎口之上”,自然是不敢去招惹死去的父亲了。

    坟可以不上,清明节挂亲得一如既往去。陈三妹每年清明节都会去给自己父母亲坟上挂条缠着红腰带的白皮纸,然后焚香烧纸。

    每次去的时候,陈三妹都会轮流带一个小孩去,目的是让孩子们都知道自己的外公外婆葬在何地。几姐弟中,陪母亲去挂亲次数最多的就是黄银杏,其次是老三黄玉龙。黄三木是个另外,轮到他的时候,他死活也不肯去。

    黄三木是黄百岁最喜欢的孩子,他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斯斯文文,性子却极执拗,他不喜欢干农活,也没有人要求他去砍柴割猪草。

    每次,黄三木不肯去给外公外婆扫墓,陈三妹心里就不高兴,骂黄三木:

    “你跟你舅舅一样,都没有良心的!”

    陈三妹生了气,黄三木埋着头,自己先委屈上了!

    这时,懂事的大姐黄银杏和最孝顺的老三黄玉龙便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拉着陈三妹的手,不停摇。

    懂事的黄银杏说:“妈妈,你别怪二弟,他从小胆子小,我陪你去!”

    孝顺的黄玉龙讲:“妈妈,你别怪二哥了,我力气大,我替二哥去!”

    二妹黄红英是个勤劳的孩子,五岁多就开始帮忙砍柴割猪草,十来岁就学会了煮饭,不读书的时候,她几乎都在干家务。当然,轮到她陪妈妈去给外公外婆扫墓的那年,清明前一晚,不用大人吩咐,她就会准备好一切上山用品。

    黄红英是让父母最省心的孩子,黄三木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

    陈三妹瞪了一眼黄三木,口是心非骂了一句:

    “白眼狼!”

    当然,最后陪陈三妹去挂亲的,是黄银杏。黄玉龙想去不得去,也欣然接受。后来,黄银杏上了初中后,就不再轮流了。再逢清明,陈三妹就带着黄玉龙一起去。

    这年,陈三妹又带着黄玉龙去挂亲,老六还不到三岁,却想跟着去。老六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身上总爱长疮。

    老六天生皮肤黝黑,皮肤黑点也有好处,就是疮疤不显眼。

    跋山涉水,带着刚学会走路的老六不方便,陈三妹不想带他去,让老六跟他二姐。

    老六就是老六,不让跟就耍泼,在地上滚。

    黄百岁看着黑黑瘦瘦头发稀黄的老六就心烦,顺手从灶台边取了一根树枝就准备给老六带个记性。黄玉龙心疼弟弟,眼疾手快,背起老六就跑开了!

    这一年,黄银杏在镇上读初三,再过两月就要参加中考。清明过后一个月,黄银杏初中毕业考试,考试的成绩仍然名列前茅,按往年的分数,考上中专或高中是不成问题的。

    黄百岁希望女儿考中师,中师读三年就可以教书,不仅可以减轻家庭负担,而且,而且用黄百岁的话说,教师和医生哪朝哪代都受人尊敬,医生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教师传道授业,是一份功劳。

    黄银杏也想当教师,当教师不仅是份受尊敬的职业,关键是每年都有寒暑假期,这样就可以多照顾家庭,陪伴亲人。

    端午节,吃过粽子,还有两个星期,黄杏儿就要到县城参加中考,不料,黄杏儿在过独木桥时不慎滑倒,掉到洪水之中,……

    一星期过去了,星期六的中午,黄三木一个人回到家里,家人不见姐姐黄银杏一起回来,一问,才知大事不妙!此时,洪水已经退去,溪水细流,清澈见底,黄百岁顺走溪,沿着河,一路找到乌江口,没见女儿踪影,唯见逝水东流。

    祸不单行!

    半年后,那是一个冰雪天,乖巧孝顺的黄玉龙,如往常一样,吃过早饭,拿着镰刀,去对面山上砍柴。直到吃夜饭时,还没见黄玉龙砍柴回来,黄百岁着急了,赶忙去对面自家山林里找。

    黄玉龙性格温顺,是四兄弟中长得最乖巧的,同他大哥黄树林一样,不仅勤劳,还任劳任怨。知子莫若父,黄百岁知道自己这个最听话的儿子,一直循规蹈矩,从来没有让他操过心,他绝不会跑去别人的山林里偷柴。

    天昏地暗的时候,黄百岁刚到自家山林的土角边,就看到了梯土上面的荒土平台中,横倒着一大捆生柴火。

    黄百岁望着荒土上面的陡坡,顿感不妙,他冲了过去,抓着杂草往荒土坡爬,他的头刚冒到土坡,眼前一黑,就摔了下来。

    重重摔了一下,黄百岁眼睛开始模糊,又开始往上爬,边爬边不停地喊:“儿啊!我的儿啊——”

    黄玉龙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看不清他的脸,柴火盖住了大半个身子,光着小脚,布鞋已经不翼而飞,细嫩的小腿上全是血……

    2

    黄老六真是个老六!

    黄老六能够来人间走一回,还得感谢他的姑父田秋山。如果没有田秋山的开导,按照黄百岁的秉性,不管陈三妹最后怎么闹,他都会让黄老六胎死腹中,不能为人。

    黄百岁常常说,黄三木是来报恩的,黄老六就是来要债的!

    确实,黄老六一出生,不仅又黑又瘦,还在月子中就开始生病,不是感冒发烧,就是生疮拉肚子,动不动就折腾人!搞得黄百岁看了他就心烦,一遇黄老六又犯病,黄百岁就开始埋怨陈三妹:

    “牛事不发马事发,叫你不要,你偏要死保他,现在好了,天天来搓毛人!”

    陈三妹不跟黄百岁吵。

    以前,因为一件事拌嘴,吵着吵着就吵出很多件事情出来,事情多了就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楚了,就干脆不讲理了。不讲理了就会失去了控制,不对事情,开始对人!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和人,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人在要好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对方的优点和长处,即使发现了对方的缺点也会不计较,知道对方的短处也视而不见,这时候叫瑕不掩瑜!当双方发生矛盾后,一旦失去理智,对方的优点和长处,都会一无是处,缺点和短处就会被无限放大,本来是争论事情,就事论事讲清楚就行了,但是,往往事情的发展并不是那么回事。

    一件事情其实没有对错,立场不同而已!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当然,世界上的事情也分不清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如果针尖对麦芒,两个不同立场的人,偏要有共同的理念,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对事不对人,这真的是谈事情,有解决事情的心态!对人不对事,那就不是谈事情是搞事情,是人身攻击!一旦开始人身攻击,这就不是内部矛盾,而是上升到了对敌阶段,变成了阶级斗争,不是你统治我,就是我收服你!

    刚结婚的时候,黄百岁和陈三妹也时不时会爆发战争,当然,在黄百岁快要失去理智,准备扔炸药包,打算两败俱伤的那一刻,陈三妹都会缴械投降。陈三妹投降不是举白旗,是流眼泪,那种不抽泣不哭出声的眼泪,不停地流,就像两条河,浇灭了黄百岁点燃的引线,泡湿了他心中的炸药!

    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黄百岁和陈三妹就不再热战,最多只是冷战。

    黄百岁的火气也越来越小,陈三妹的泪水似乎也流干了。

    陈三妹的眼泪在一年间就流干了,那一年,她先后失去了两个孩子!

    也是那一年,黄百岁彻底没有了火气!

    也是那一年,从不流泪的黄百岁哭了!他父亲死了,黄百岁没哭,反而替父亲松了口气!他母亲走了,留下黄百岁一个人,他虽然很悲伤,但还是没哭,甚至连一滴泪也不曾掉落。

    男人的泪,不是从眼眶流出来,而是流进心里,融入了血液!

    但是,当黄百岁抱起僵硬的黄玉龙,他再也忍不住了,跪着,久久地跪着,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一年之间突然少了两个人,就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一种悲凉的空气笼罩在了破旧木屋的上空。

    一家人都生活在悲痛之中,只有没心没肺的黄老六成天活蹦乱跳。黄老六越是乐哈哈的,他父亲黄百岁看到他就更心烦!

    说来也奇怪,自从黄玉龙砍柴摔死后,黄老六就不再怎么生病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虽然皮肤仍是有些黑,这种黑并不是以前的那种黑,这种黑是黄老成天光着身子晒的,黑得健康,黑得发亮。

    黄玉龙死的时候还不到九岁,他死后,每年的清明节,陈三妹都拉着黄老六去陈家坝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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