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黄历
陈家坝,除了是陈三妹的娘家,还是,黄百岁的幺姐——黄幺娥的婆家。
这么多年,黄百岁在陈家坝却无亲可走!无亲戚可走并不是没有亲戚了,而是有亲戚也不来往。
没有来往的亲戚就不能算作是亲戚!
在陈家坝,陈三妹是没有至亲了,有一个弟弟去当了兵后,就音讯全无。陈家坝只有陈三妹父母的两座坟。
黄百岁的幺姐“嫁到”陈家坝,不过两家之间却一直不来往,不来往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产生了误会。生了误会了,话就说不到一块,话说不到一块又加深了误会,渐渐就变得无话可说,无话可说之后就干脆不说了,不说话不沟通就有了隔阂,有了隔阂自然就不来往了。亲戚朋友之间不说话,不来往,渐渐也就成了陌生人。
黄幺娥不是嫁去陈家坝的,是跟陈大朝私奔了。
陈大朝十来岁时,父母亲就相继去世了,黄夫人见不得自己的远房族侄孤苦无依,就想把陈大朝带到身边。
黄春熙此时已已经染上了鸦片,算是彻底躺平了!躺平,是对无法改变的现状彻底灰心了,知道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适者生存,改变不了一切,那就去适应这一切。黄春熙不是不思进取,他娶了陈家大小姐时也曾意气风发过,当他看到一支衣衫褴褛,却有着钢铁一样纪律的队伍经过火烧桥时,读过书的黄春熙就知道,这个世道彻底要变!黄春熙想投身到这场洪流当中去,去做参与者,不是将来做见证者,但这种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一闪而过之后,就被现实击溃了,他的地主父亲,他的镇长岳父,绝对不会让他去做冒险的事情,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黄春熙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能选择最舒适的方式,那就是躺平。
躺平了的黄春熙,就把钱财看得不是很重了,他已经明白,如果他给子孙留下愈多,说不定将来罪孽更加深重。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黄春熙开始行善,给他家的老长工的儿子找了媳妇,修了房子,还送了两亩田地给小长工养老婆孩子。
老长工姓何,祖籍不得而知,外地口音。大约是小皇帝退位那年,他盘着辫子,抱着一个两岁的男孩,逃到了这个三不管的穷山沟。黄激杨见他孔武有力,又见孩子可怜,就收留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此,父子二人先后都成了黄家的长工。
陈家大小姐要把自己的族侄带到身边,对于有几十亩田的黄家来说,养个把闲人就不是个事。陈大朝到了黄家,黄春熙并没有把他当下人,没有让他去山上放牛,让他陪着小少爷黄百岁。后来,黄百岁去陈家坝“清溪书院”读书,陈大朝也跟着陪读,黄春熙也给他交了学费,让他读书识字。
陈大朝每天同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屁孩在一起读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自己又觉得,读书没有什么用处,就算有用,自己都十多岁了,读书已经晚了。陈大朝从小就看到本家的镇长老爷威风八面,就非常羡慕,到了黄家,住进四合院,就在想自己这辈子如何才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直到他听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就想到了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黄家小姐姐。
醉生梦死的春熙并不是嫌弃陈大朝的家境,他早已经明白,他这种家境迟早就是个负担。陈大朝在黄家生活了近十年,他什么秉性,黄春熙心知肚明。黄春熙是怕自己最疼爱的小闺女,跟一个心机太重的陈大朝在一起,将来会吃亏,所以坚决反对!
不思进取的黄春熙,在外人的眼里就是个败家子,因为他吸鸦片,祖上留下的田土一块一块给吸掉了。他是一家之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黄夫人温良贤惠,从小父母就教她三从四德,裹脚时,也把她的思想禁锢了,她虽然心里不满,也没有勇气去反抗,顺其自然,逆来顺受,只能感叹命运弄人。
父母应该是孩子的榜样,黄春熙在儿女们面前,这个榜样是立不起来的;父母还应该是孩子言传身教的好老师,黄春熙自然又不是一个好老师!
一个选择躺平的人,在儿女面前自然是没有威信可言!家长用专制的手段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儿女们也不会心悦诚服,反而会激发他们内心的抵抗!
对于家庭,做一个父亲身份,黄春熙无疑是失败的!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着,只为自己而活,那叫不负责任!而仅为自己而活的人,无疑是活得最潇洒的,因为他推掉了肩上的责任,不会负重前行!
黄春熙的话,对于黄幺娥来说,就当放屁,她不顾一切跟陈大朝去了陈家坝。
黄春熙虽然躺着尸,在家里仍然是权威,他不再认黄幺娥这个女儿,那么家里的任何人,都是不敢与黄幺娥来往的。当然,背着偷偷去看黄幺娥,躺着的黄春熙也会当着没看见,睁只眼闭只眼。
儿女身,父母亲的心。黄幺娥再叛逆,也是黄母身上的肉,她知道女儿生活无着落,就让在镇上读高小的儿子黄百岁,去上学的时候,给黄幺娥带钱、背米和油去。
黄百岁高小毕业那年,不远的秀山城解放了!黄春熙也在这个时候,口里含着烟枪升了天。
黄春熙上山的那天,永安镇解放了!
黄春熙上山的时候,黄幺娥仍然没有回来,送自己父亲最后一程。
黄春熙弥留之际,拉着十几岁的黄百岁说:
“莫管将来咋样,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
死者为大!
在黄百岁看来,自己的父亲对儿女有养育之恩,恩人去世,理应前来吊唁,何况他陈大朝还是黄家的女婿,自己老泰山归西,自己不来也就算了,还不让黄幺娥回娘家奔丧吊孝!
所有的人都可以同他黄百岁划清界限,他陈大朝不能!
可惜,黄百岁的姐夫陈大朝,为了自己的前途,他是与黄家第一个决裂的人!
鸭绿江上的枪炮声停,黄百岁的母亲,在那年冬天闭了眼。黄幺娥的丈夫刚进步,当上了民兵队长,他仍没有来黄家沟,黄幺娥倒是在自己母亲上山的前一夜,回到久别的娘家。
母亲走后,黄百岁心里难受,正值叛逆期的他不让黄幺娥进门,姐弟俩大吵一架,彼此赌咒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黄百岁的舅舅是旧社会的伪镇长,在新社会的改造中,由于年老体弱,伤了风,受了伤寒,便一命呜呼了。娘死舅不亲,舅死婊不走,黄百岁在陈家坝就没有值得可走的亲戚了。
倒是田家湾的田秋山,同黄百岁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交情……
田秋山抽着旱烟,黄百岁抽着纸烟,俩人这么一坐,什么话也不说,都能猜到对方的心思。相熟相知的人是不用开口,别人就知道对方心思,这就叫做默契。
于无声处胜有声。
灶台上的锅里冒起了热气,黄百岁的一支烟也抽完了,他起身去碗柜里,取出洋瓷缸和两个白瓷碗,放在灶台上的洋瓷盆里,用葫芦瓢舀了开水倒进洋瓷盆,让开水给洋瓷缸和白瓷碗消毒杀菌。然后,黄百岁又去碗柜里翻找,终于在第三台的右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包着,清明前黄百岁在马脑山上采的野生茶叶。
油纸包拿到火炕上的条桌上,黄百岁小心翼翼地打开,顿时一股清香弥漫开来。
“好茶!”
田秋山叼着烟杆,吞了一口口水,连烟也吞进了肚子里,肚子里立刻雾气腾腾。
黄百岁笑而不语,取出洋瓷缸,抓了三次茶叶入缸中,用葫芦瓢加入热水,盖上洋瓷缸盖。
茶叶是用两张油纸包住。这时,黄百岁把一张油纸抽出,把茶叶均分成两份,然后像包中药一样包好,一包推在田秋山面前,一包仍然放进碗柜,然后取瓷碗倒茶,一缸茶刚好倒了两大碗。
茶缸里又加上开水,盖上盖。
田秋山把烟杆在好的右脚布鞋上,磕了几下,燃尽的烟灰就掉在木板上。他收好烟杆,品了口茶,说:
“满舅,你炒菜的功夫又精进了!”
黄百岁也不客气,欣然接受了田秋山的赞赏,说:
“马脑山这么好的地方,要是能种漫山遍野的茶叶就好了!”
这时,陈三妹从灶孔边站了起来,拿起葫芦瓢开始洗中锅,看样子是要给田秋山下面作晌午。
田秋山欲站起来阻止,动了动,扯动了长衫下的烂腿,疼得皱眉,只好坐下,口里不停地说:“他舅妈,不用煮了,我来时在火烧桥任家吃过绿豆粉了!”
陈三妹拿不定主意,眼睛盯着黄百岁。
黄百岁说:“姐夫不是外人,马上要做晚饭了,晚上记得多弄点榨肉!”
榨肉是年后死的病猪肉,病猪肉卖不掉,几十斤丢了又可惜,一下子又吃不完,吃不完的就用米面裹起来,拿到扑水罐里密封保存,待有客人来的时候,才取出来蒸,蒸出来有点像粉蒸肉,吃起来比粉蒸肉多了一份酸香,反而觉得不腻了。
陈三妹说:“那……我去核桃树老桩上把冻菌采回来!”
说完,陈三妹拍拍手,出门去了。
田秋山看着陈三妹沉重的身子,对黄百岁说:“满舅,你这辈子也算值了,老来还得子,是有福之人!”
黄百岁苦笑了一下,说:“姐夫,连你也笑话我,这哪里是福,有也是苞谷葫,除了烧火,一无是处!”
田秋山说:“姐夫怎会取笑你,你家几代单传,在你这一代可算开枝散叶了!”
黄百岁说:“我都方子数的年纪了,这孩子就是来气我的!”
田秋山说:“有的儿女是来索债,有的儿女是来报恩,索债和报恩都是前世种的因,这世结的果,情缘孽缘都是缘,缘起缘灭,顺其自然,方得始终!”
黄百岁点了支“朝阳桥”,叹息道:“这些我都懂,姐夫,可这……让人笑话啊!何况政策也不允许!”
田秋山道:“笑话什么?像你这种身份,换是以前,别说你这个年纪生个孩子,纳个妾也没人说!何况法不责众,超生的又不是你一个,总不能杀生吧!”
黄百岁心里有了主意,开始转移话题,问:“姐夫,你这次来是有啥事?”
田秋山和黄百岁交好,却很少来黄百岁家。田秋山不是不想来找黄百岁聊天说话,只是因为自己长期流脓水的左腿不干净,虽然黄百岁和陈三妹都不嫌弃他身上脏,但田秋山自己介意!
田秋山的心思,黄百岁懂,对别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该听从别人的内心,不强人所难才是最大的尊重!所以,一般都是黄百岁时不时去田家湾看望孤苦无依的田秋山,田秋山却很少来黄家沟。即使,黄家沟有红白喜事非来不可,田秋山也是早早来送了礼,吃第一排宴席后便回家。
田秋山一到黄家沟,必然是有事。
春耕时节不摆酒,黄家沟又没死人,于是,黄百岁才有这一问。
田秋山回道:“对面枞树岭张家的小孩,早上在灶孔里刨洋芋,烧伤了手,托人请我去看看!你知道的,我拖着一条残腿,采药不方便,这药得你去采,以后这附近再有烧伤,就由你来治!”
这根烧伤药,可是田秋山的祖传秘方,黄百岁早就想讨要方子,可一直没敢开出口,不料今天,田秋山主动把药方送上了门。
曾经,黄百岁跟田秋山学过化各种符水,田秋山不仅教会了黄百岁一些阴阳八卦之类的东西,也曾传授过黄百岁治黄疸肝炎和胃病的一些中药方,不过,黄百岁最想知道的,还是田秋山治烧伤药的方子,这个方子药效的神奇,黄百岁曾经见识过。
每年的腊月间,农村中最闲的时候,也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最是长夜漫漫难熬的日子,村里那时还没有通电,连煤油都要凭票购买。在农村,一闲下来,晚上更无所事事,去睡觉吧,单薄的被子又冰又冷,所以,一家人吃过晚饭就围着火坑烧柴火,既可以节约煤油又可以取暖。烤着火,身上暖和着,想着冰硬的床就舍不得离开火,非得等柴火烧尽,火碳成灰才上床睡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并没有多少话可说,都对着火发着呆,大脑一不思考就容易犯困,特别是小孩子,烤着烤着就睡着了,大人在云游天际之间,小孩闭着眼开始拥抱温暖……那个时代,农村之中,一到冬天,孩子最容易烧伤。
烧伤了只要请田家湾的田秋山,用了他的草药,定能药到病除,不留半点疤痕。
每逢腊月,田家湾的瘸子田秋山才会受人待见,没有人会嫌弃他身上的尸臭味!祖传的烧伤药成了田秋山的护身符。
护身符是不能拱手让人的!不过,这一天,田秋山却把自己的护身符交给了亦徒亦友亦亲的黄百岁。
黄百岁如获至宝,一高兴,陈三妹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保住了!
这个差点胎死腹中的孩子,就是黄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