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雨桥
黄百岁活着的时候,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黄百岁到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自己活着的时候也有敌人,这个敌人也是自己。人生在世,斗天斗地斗人,结果却斗不过自己!
朋友遍天下,知音能几人?这里所指的朋友就是知心朋友,泛泛之交不是朋友,那是熟人,能交心交肺那才能称作朋友,否则,那就是玷污了朋友这个高尚的词汇。这是黄百岁的观点。
其实,黄百岁也是有一个朋友的,这个人就是黄百岁的姐夫田秋山。田秋山是田家湾人,田家湾离黄家沟有二十来里地,途中得经过陈家坝,陈家坝过桥就是永安镇上,穿镇后从镇上的西面再进沟,在沟的尽头半山腰,那就是田家湾,翻过田家湾背后那座山,就属于另外一个县的范围了。
田秋山家祖上是秀才,祖辈留有几亩薄田,算是耕读之家。
黄百岁的祖上寂寂无闻,一直靠着几亩地度日,直到他的祖父黄激扬,一辈子省吃俭用,艰苦奋斗,临闭眼睛之前终于有了几十年亩地留给自己的独苗儿子黄春熙。黄激扬辛辛苦苦置办田地,先富了起来,接着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富的后面多加一个贵字。富贵,有钱有地并不一定有贵气,贵是一种气质,这种气质得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不只是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就有了气质,如果没有气质,那就叫做“沐猴而冠”!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黄激扬没读过书,却知道这个道理。孟母三迁,说明一个人成长的圈子很重要,如果一辈子窝在黄家沟这“一线天”,长到天高也是根豆芽菜,不值钱还容易折断!所以,黄春熙刚七岁时,黄激扬就把小春熙送到陈家坝的“清溪书院”去读书。
永安镇以前叫平安镇,平安镇上不平安,平安镇自古以来都是三不管的地方,解放前,这里一直成为土匪的避风港。平安镇以前也不叫平安镇,叫火烧桥,叫火烧桥之前就无从查考。叫火烧桥的时候还没有成镇,只是一个集市,从陈家坝去集市上有一座风雨桥,桥建在大河之上,桥上有凉亭,桥不仅供来往镇上的人过河,还顺便夏天乘凉。道光年间闹苗乱,镇上也有几百人参加,后来兵败,躲进了马脑山洞为匪。陈家坝的候补知县老爷陈老爷在家伺候得心里发痒,便组织团丁上山剿匪,结果一败涂地。山中的土匪都是本地人,以前跟着造反是活不下去,现在为匪还是为了找条路活下去,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仔细论起来,大家都是沾亲带故,土匪也不好意思下山来劫财。陈家举人老爷没有邻省曾家老爷的命,不仅没能考中进士,连山洞的残匪也打不过,还差点被土匪团灭。
洞里的土匪很生气,后果就很严重!土匪打正规军打不过,打几个看家护院的雇佣兵倒不在话下,土匪都在正面战场拼过命,能回来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土匪正找不到借口下山抢劫,陈家候补知县给了他们借口,于是,土匪便到陈家坝来抢劫。
土匪不费吹灰之力便洗劫了陈家坝,回去的时候必须得经过风雨桥,土匪一气之下,烧了风雨桥。
风雨桥被烧之后,不久又建了新桥,新桥不久又被烧了,后来的桥被烧都不是土匪所为,而是走水。遇到赶场天,桥上就有小商小贩在桥上摆摊,有买油炸粑的,有买汤锅的,有卖小面水饺的,桥是木质材料,自然见不得火,一不小心就烧了桥。
木桥是大家凑钱修的,自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在桥上做买卖,公共财产不占就是傻子,于是。
桥烧了又修,修好了不久又被烧,然后再修再烧,再烧再修,这样反反复复,不知不觉间大清便灭亡了!后来便是军阀混战,这个地方还是三不管,不管外面的世界城头变幻大王旗,这个偏僻之地仍是岿然然不动。土匪就是这里的官,河上的桥仍然建,建了烧!亦如陈家坝的私塾,大清都亡了十多年了,科考都取消四分之一个世纪了!马脑山洞的土匪都死绝了,还是从三字经,百家姓教起,所授内容不离四书五经!
黄春熙在陈家坝读了十年书,十年寒窗苦读没有寻到黄金屋,倒是找到了颜如玉,候到死的知县陈举人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不过他的孙子不仅继承了丰厚的遗产,仍然在开着私塾,候补知县老爷的孙子看中了黄春熙,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黄激扬送儿子读书,终于沾上了贵气,与镇公所的老爷成了亲家!
镇公所成立的时候,第一任镇长就是候补知县老爷的孙子,火烧桥的事他是耳濡目染,心有余悸,为了桥不再被烧,他就把镇叫做“平安镇”,希望从此以后能够平平安安。
火烧桥叫上了平安镇,却镇不住桥仍被烧!直到——
那年,红军经过平安镇,一位开国元勋路过,把平安镇改为永安镇,红军走后,永安镇又叫回了平安镇,解放后,平安镇再叫回永安镇,河上的木桥再也没有走过水和火!黄三木去北京读大学那一年,木桥变成了石拱桥。
红军从湘西经川入黔,经过秀山倒马坎,同当地的伪军打了一场遭遇战,最后惨胜,来到平安镇上,休整了两天,就赶去了遵义,红军的政策却在当地炸开了。
红军走后,永安镇刚叫回了平安镇。平安镇上又不平安了!马脑山洞里又聚集了一帮匪。洞里的匪是外省窜过来的,住在马脑洞里不走了,占了马脑山,在山上种起了鸦片烟。
马脑山上种上了鸦片烟。
鸦片还没有开花的时候,七十多岁的黄激扬在巡视秧苗的时候,倒在了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黄春熙从少爷成了老爷。不久,鸦片结果,黄春熙老爷吸起了福寿膏,十来年时间,就吸掉了大片良田。
黄家三代单传,到黄百岁这一代亦如是。黄百岁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最后长大成人的只有黄百岁和他的二姐,幺姐。二姐在马脑洞的土匪去参加湘西保卫战的时候,嫁给了田家湾的田秋山。
黄家二姐嫁到田家,生养了一儿一女,在田秋山当上“富农”那一年,病死了,田秋山也在后来的一次批斗中被人打伤了左腿,在牛棚关了几天,左小腿伤口感染化脓,一条好腿成了烂脚,从此伤口成疮口,一直流脓,毒液浸入骨头,最后患上骨髓炎,整只左小腿就残废了!
祸不单行,田秋山的一双儿女也相继出了意外死了,拖着一条残腿的田秋山再也无法下田耕种,幸好他读过四五书经,能识文断字,又教过几年书,算得上是先生,加上久病成医,看了许多祖传医书,虽然没有治好自己的病,却靠着祖传的一副烧伤药,给人看看病,也顺道帮人算算命,走村窜街,靠吃百家饭活命。
田秋山中年丧妻失子,加上自己又变成残疾,就没有了亲戚朋友,只有黄百岁,还把田秋山当姐夫。
黄百岁厚着脸皮花钱买回来的药,陈三妹死活也不肯吃。
陈三妹喜欢把事情忍在心里,高兴不高兴就写在脸上,被人打碎了牙齿只知道捂着嘴往肚子里吞,面对生活逆来顺受,心里却憋着不服输的劲,嘴里却不说,作出无声的抗争。
沉默不代表着默认,沉默是隐忍不发,当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如火山一样喷发,势不可挡。陈三妹看着药,脸色铁青,一语不发。黄百岁明白陈三妹的意思,先是给她讲道理,有些道理不用讲,陈三妹心里也明白,自己身体一直不好,黄百岁又不是种田的好手,在农村生活,在土里刨食,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去年为了多分一份田,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东拼西凑,春上给黄树林建了三间木房,紧赶慢赶终于在冬上装了半边房间,儿媳妇娶进了门,赶上了分田。
过完春节,黄百岁就把黄树林分了出去。分家是黄百岁的主意,黄树林不想分家,但他极孝顺,这么些年一直把黄百岁这个养父当成了亲爹,黄百岁的话对他来说就这皇帝老儿的圣旨,他心里极是有意见,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刚刚包产到户,家里正缺劳动力,黄枫林是干农活的好手,把他分出去无疑是断了自己左膀右臂!不过,黄百岁心里明白,最好的关系就是若即若离,父子关系也是如此。儿子还好说,有委屈也会忍住,儿媳妇可不见的!家和万事兴,儿大不由娘,更重要的是黄百岁现在正在拖人口,如今又欠了些债,这些债虽说是给黄树林修房子结婚才借的,作为父亲,这是他黄百岁该尽的义务,黄百岁不想让黄枫林来一起承担!在黄百岁心里,早已经把黄树林当成了亲生儿子!
家里九口人九份田地,黄百岁想着黄树林刚成家不易,以后还得养孩子,就多分了一份田给黄树林。黄树林分了家,在新房里开了火,虽然同大家庭分开吃饭,但仍然同往年一样,耕田犁地的时候,还是不分彼此,连黄百岁家的田地一起耕。
少了份田地,负担就加重了,倘若再生一个下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黄百岁见陈三妹又作出声反抗,心里就上了火,开始骂人:
“你就是个梱茄子,不拍烂不进油盐!”
陈三妹知道黄百岁从来都是动口不动手,心里并不怵他,因为比黄百岁大几岁,加上黄百岁小时候娇生惯养,脾气有些冲,但品性正直,所以,陈三妹把黄百岁既当丈夫又当弟弟,时刻让着惯着黄百岁。
任何事情都有个底线,温柔贤惠的陈三妹也有脾气!兔子急了还咬人啦,何况是人!别看黄百岁平时不多言多语,但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黄百岁读过书,讲起道理来有理有据,时而还引经据典,平时没有话说,一旦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黄百岁越说越得意,滔滔不绝,自鸣得意!可是,在陈三妹看来,黄百岁的演讲就如唐僧念经,没完没了,就像一群苍蝇一样喋喋不休!
话说多了是泡水,口水不仅玷污了对方,也溅了自己一身唾液!
黄百岁的话就像念紧箍咒,陈三妹听得头都要炸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陈三妹不敢拿丈夫咋样,就拿起药包出气。人在气愤之中,力气出奇地大,陈三妹没怎么用力,油纸包便被撕得七零八落!
黄百岁见辛辛苦苦捡回来的中药散了一地,此刻他不是心痛药糟蹋浪费了,而是可惜白花了那药钱!
那药钱可以买三斤生猪头肉啊!黄百岁闭上了嘴,铁青着脸,心里在悔着:
“早知道这样,买点猪头肉打牙祭也好!”
这时,陈三妹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眼巴巴看着黄百岁,眼泪汪汪。
黄百岁天生眼窝浅,虽然自己半辈子过得艰辛,不仅看不得比自己可怜的人,还见不得女人和小孩落泪。陈三妹的两行眼泪就像两把冰刀插进了黄百岁的心,心立刻就碎了!
心碎归心碎,该狠心还是得狠心,黄百岁还是铁了心不要这个孩子!不要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养活一个孩子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们马上都要当爷爷奶奶了,这个时候再生个孩子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
人要脸树要皮,黄百岁不怕穷,黄百岁怕没脸活着!
这时,门外响起了咳嗽声:
“满舅!他满舅!在家吗?”
黄百岁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大姐夫田秋山来了,立刻调整好心态,笑着脸从里屋走了出来。
时值午时,几个孩子都去学堂坳上学去了,最小的那个老三,今年刚好五岁,也跟着哥哥姐姐去学校玩了。
田秋山依然身着一袭黑色长衫,银发披肩,白须垂于胸前,脸上挂着笑,岁月刻下的伤痕就越发深刻了,他倚着门,拄着黝黑的拐杖,在他的背后,山后是山,近山如黛,远山云雾缭绕,田秋山就像从山里飘来的“甘道夫”!
黄百岁叫了声“姐夫”!便迎了出去,扶着田秋山到火铺的上方位,一根椅子上坐下。田秋山也不客气让黄百岁扶着,坐定之后,右手轻抚裙摆,长衫便把溃烂的左脚遮住,完好无缺的右脚却露在外面。
这时,陈三妹端着笑脸,也从里屋大腹便便地走了出来,她见了田秋山,见了礼,便去灶台烧开水准备泡茶。
黄百岁拖了根椅子坐在田秋山旁边,掏出一支长阳桥给他姐夫。田秋山摸出自己的烟袋,自顾自卷起草烟来抽。
田秋山比黄百岁大十来岁,俩人本是郎舅弟兄,出生的家境相仿,一个是地主少爷,一个是富农,都遭受了许多相同的境遇,或者是感同深身受,又或者是惺惺相惜,俩人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在黄百岁的眼里,田秋山不仅是他的姐夫,也是他的良师益友,所以,一直对田秋山都很恭敬,也爱同田秋山说心里话。田秋山也很心疼自己这个小舅子的人生际遇,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还把田秋山当正常人来看待的话,那只有仅有黄百岁这一个人了!
所以,田秋山不仅仅把黄百岁当亲人,也把黄百岁当作了可以过命的兄弟。
地位相同,趣味相投,才能把彼此融入其中!
陈三妹看到自己姐夫田秋山到来,心里暗自高兴,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