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火坑
冬天黑得早,四槐树镇又靠山，所以不到晚上六点，天就尽黑了。
周黍嫌猪油灯气味不好,光也不够亮,所以捧了小蓄电池出来，用上面自带的灯泡将门厅照得透亮。
李美眼睛红肿,脸上布满泪痕，表情有些倔强,死憋着不肯哭出声音，自尊心更令她不愿意进屋。
只死命用手里的粗布手帕擦眼泪。
李仁却推她，耐心道“奶奶后天的正日子,明天晚上就要请客人们吃寿面，家里现在客人多,每个房间都塞满了。你不来黍姐家避一避，难道让所有人看着你在奶奶的好日子哭还是你有别的去处”
作为李家的长女,李美其实无处可去。
主楼不是她的家,附楼有讨厌的李惠在，三房四房冷漠又幸灾乐祸,去雇工家更不像话。
金家没有同龄的姑娘，实在不方便；
而崔镇长，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更不合适。
思来想去，只有周黍这里姑且能让她容身。
李美这样一想,原本三分的悲伤涨成七分。
李仁见她听进去了,这才对周黍道“她和阿惠闹起来了，暂时来黍姐这里避一避。”
周黍受了李家不少好处，这种小事自然不会计较,立刻将她拽了进来。
要请李仁进屋喝茶的时候，他却苦恼道“你们女生比较好说话，我还要回家招呼客人。”
略行了个礼，就着黑暗往南边的大宅子去了。
李仁一走，李美的抽噎声立刻大起来。
周黍没有安慰她，也不叫她不哭，只领着她往厨房去，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土豆浓汤。
她道“外面冷的吧喝碗汤，暖和暖和。”
又递给她一张软布，换了她手里的粗布手帕，点着她脸上的红痕道“布太糙就别使劲擦脸，皮肤都伤了。”
细白的皮肤上一道道红痕，实在可怜极了。
因为周黍的态度和缓，李美没有感受到压力，终于开始平静下来。
她用软布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一口一口地喝浓汤。
周黍的厨艺其实一般，但舍得用油盐调味，就显得滋味醇厚，比李家寡淡的食物更引人胃口。
李美喝了一口觉得好吃，又连续喝了几大口，不好意思道“黍姐，让你看笑话了。”
周黍将蓄电池的光调暗“你要愿意说，我就听听；你要不愿意说，就帮我准备明天送你奶奶的寿礼。”
谁的青春期没闹过几场笑话呢
灯光暗暗的，不会将人心最不愿意展露的幽微照出来，但也不至于看不清手上的动作。
李美垂着头，帮周黍整理仅剩不多的旧银器。
周黍最终决定做手工来省钱，将银器拉成长条，穿过铁板上大大小小的不同孔洞，拉出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银丝线。
李美的烦恼，其实就是从这些身外之物开始的。
事情从李仁半夜找李惠谈话的第二天一早说起。
那天早晨，主楼的女雇工来附楼，说老奶奶和小吴姐请二乔过去说话，最好带上大小姐。
这话里的老奶奶，是本次的寿星吴老太。
小吴姐是李伦的第一个妻子，也姓吴，是吴老太娘家近亲，人称小吴姐；
二乔是李美的生母，因为貌美柔顺又姓乔，被戏称为二乔。
大小姐就是李美本人了。
这个交待不寻常，因为日常是二乔早起，主动去主楼伺候小吴姐和吴老太。
母女两人同去，二乔懦弱胆小，一路都在嘱咐“对老太太要尊敬，对大夫人要服从，不要和涓小姐顶嘴，更不能让义少爷不开心。”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说得气喘吁吁。
一进主楼的后阳台，就见团团坐的一桌人，正在吃丰盛的早餐。
这是吴老太的习惯，不管天冷天热，都在外面用早餐，说是睡了一夜气闷，要看着外面空朗朗的心情才好。
无须交代，二乔站去小吴姐和吴老太的身后，熟练地为他们端茶送水布菜。
小吴姐让李美坐，但哪里有亲妈站着，伺候亲女儿吃早饭的道理呢
李美推辞，小吴姐还要再劝。
李涓娇俏，不耐烦地放下筷子“妈，人家亲妈站着，你让她坐着吃早饭，哪个狼心狗肺的能吃得下吗”
说完白李美一眼，对旁边的李义道“二哥，吃饱没不是说带我骑马吗”
李义继承了李伦的土能力者，今后会得到这个家和这片土地。
长相是典型的李家人，因为大多数时候不必看人脸色，有些桀骜外显。
所以，他直接站起来道“奶奶，妈，我带阿娟去骑马，你们慢慢吃。”
拽着李涓，扬长而去。
其随意自在，比二乔和李美的战战兢兢是天渊之别。
但吴老太和小吴姐不以为意，反而对二乔道“二乔，孩子们都大了，你这样天天来伺候也不太好，所以坐下吧”
二乔是害怕的，犹犹豫豫不敢坐，直到李美拉她。
这个动作实在太失礼了，二乔就要道歉。
但小吴姐不仅没生气，反而夸奖道“阿美不愧是咱们老大亲自带出来的妹妹，就是比别人胆子大，也能顶事。”
周黍听得津津有味。
她一个人住这破房子，虽然每天忙里忙外，靠身体劳累来避免胡思乱想，但精神是寂寞的。
基于人类热爱八卦的本性，有人能给她讲乡村大户的宅斗故事，那真的是太好了。
她殷勤地给李美的茶杯加热水，引导道“你奶奶和大妈妈，是有事情要你们办吧”
若无所求，怎么可能对往日看不上的人以礼相待
人类，不，这是所有生物的生存本能。
李美看着周黍，点了点头。
小吴姐对李美满口夸赞后，故意问了她的年龄。
说实岁十六，但因为是下半年出生，虚岁要算十七了。
在青叶县，不，整个南兴区，女孩子满十四岁，就被认为可以当家做主了。
李家孩子多，长女十七岁还在家中，已经非常引人侧目了。
说完，小吴姐就把早放在旁边的一大包袱新布料和首饰交给二乔“是大姑娘了，也该穿戴点好的了。你是亲妈，上心些，别让孩子在奶奶寿宴的时候丢脸。”
言下之意，必须在几天内做出能见人的新衣服来。
吴老太也从手腕上撸下来一个翠绿的镯子，说是给孙女的庆贺，毕竟陈家那个何老太势利眼
话没说完，二乔和李美就变了脸，小吴姐立刻在桌下戳了吴老太一下。
吴老太马上闭嘴，继续做不言不语的老太君。
周黍好奇“陈家怎么了何老太又是怎么回事”
那么令人忌讳
李美本来已经止住眼泪了，提起陈家，又泪眼迷蒙。
周黍放下手里的银丝，再丢了一张软布巾给她“哭也不是办法，你再仔细想想”
李美仔细想了，不仅她，连一向温顺的二乔都想了。
两人回自己的家，对着包袱里鲜亮的绸缎衣料，以及全套的黄金首饰，愁眉不展。
李美咬牙道“这个事我不干，我去找大哥说。”
陈家是虹桥镇出了名的老富户，更是出了名的刻薄，不仅对雇工剥削得厉害，连租他家地的租户也被盘剥得破产。
老头和老太，男女配合双打，弄死不少人。
陈小郎死的时候，多少人拍手称快，说是老头老太作恶的报应
他们传话出来，说要找好人家的姑娘给陈家传宗接代，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被那样的老头老太看上，就算能生一儿半女，能得什么好
和那样的人家结亲，李家能有什么好名声
但二乔一辈子被压迫惯了，担忧道“小吴姐都开口了，还能收回去你父亲那边”
又劝解道“陈家有钱，老头和老太年龄都大，你嫁过去也不是不行。只要生下孩子，等他们死了，整个陈家还不是你做主”
那要生不出来呢那要两个老的会活得比吴老太都长久呢
那要怀孕生育成功，被陈家来个去母留子呢
这样的事，李美不干。
周黍听得吃惊，这都是什么奇葩八卦
老头老太没了独子，居然一起看上个小姑娘，要弄回去给他们生孩子来传承家族
李家居然没有立刻拒绝
但再一想，这末世虽然有各种科技，但边区人少地多，其实还停留在农耕时代。
而农耕时代的特色，多子就多劳动力，多女就多姻亲。
更何况李伦本身就是个假道学，把一妻多妾和生儿育女的好处发挥到极致
只怕还有另外的原因，李仁进安全区的耗费太大，李伦要在女儿们的婚事上做文章，补亏空。
她就问“老头多大年龄愿意出多少彩礼”
李美说了，老头已经六十了，承诺将仓中的稻子和麦子等等主粮，合计三十万公斤，折价卖给李家。
周黍一声好家伙，真是大手笔，而且瞄准了李家的需求。
问题是，李美怎么和李惠吵上了呢
李美含在眼里的泪终于滚落出来，委屈道“因为没想出拒绝的好办法，我和妈只能先做衣服。不知道阿惠从哪里听说了陈家要趁奶奶寿宴的时候来相看我，一定要和我争。”
阿惠要求将衣服首饰分两套，寿宴当天，她必须和李美穿一样的。
用她的话说，公平竞争，会让陈家人知道李惠比李美更合适。
她愤愤不平地质问二乔“妈，为什么所有好事都是李美我和她只差一岁，她能嫁，我也能嫁”
将整个附楼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李美本身就委屈，又被李惠扣了一口占便宜的黑锅，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谁也不愿意让谁，最终两败俱伤。
周黍将银绞丝编成一片万寿菊的花瓣，颇有意味道“你不想去，李惠偏要争取，不是正好吗”
李美却悲哀地看着她“黍姐，小老婆的日子不好过，我妈”
顿了一下“我和阿惠再吵得厉害，但总是一个妈妈生下来的亲姐妹，怎么能看着她主动跳火坑”
少女的眼泪是真的，悲伤是真的，连恐惧也十分具体。
听从父亲和兄长的安排，接近周黍也是真的。
不过，她那恐惧不仅对陈家，更是对能主宰她这个长女命运的李家
周黍为了更能看清她的表情，将灯往她的方向挪“阿美，你有想过自立门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