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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亲缘 “魏弃,你不能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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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西,绿洲城。

    魏帝亲征、率重兵压境,赵氏大军据城困守不出,至今已有月余。

    眼见得己方图穷匕见,赵姓帝姬遂公然于两军阵前,一身素缟,手捧血书,痛骂魏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愧对于天,罪在万民”。当夜,帝炁于营中遭刺,自此旧伤复发、一病不起——

    “你们说说、倒是说说,这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城外,两军对峙,难掩肃杀;城中家家掩户,一片萧瑟。

    往昔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的金枝酒楼,如今,亦只剩零星几个或长吁短叹、或愤愤不平的茶客。话题说来说去,无外乎都围绕着眼下僵持不定的战事,怒骂愤慨之声不绝。

    “都说那昏君如今病得有进气没出气,药石无灵……按说,这正是天赐我辽西的大好时机!为何帝姬仍不下令,出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不是么,要战便战,要降便降。这么拖着等着算什么!”

    “难不成真要等他大魏铁蹄踏平我辽西,他们姓赵的才肯止息干戈、一致对外?赵老将军若是在天有灵,岂能安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火热之际。

    “说得轻松!”忽却听二楼雅舍中、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传到耳边,“你们这些个只知纸上谈兵的糊涂虫,当打仗是你家开火做饭,要战便能战,伸手便有吃的么?”

    “你这人怎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辽西人,一口一声帝姬,难道还真以为她区区一个毫无建树的妇道人家,不过占着一声先人传下的‘帝姬’名头,便能镇住底下人的野心?她眼下不打,不敢打,只有一个原因,打不过!”

    “这一仗打输了,你们这些平头百姓死不死,还未有定数,但她们赵家人,到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杀了祭旗!”

    “……”

    多可笑。

    兵临城下,困兽犹斗。

    对于曾背靠二十万赵氏大军无往不利,雄踞八方商道的辽西人而言,再没有比“打不过”——这更直白、也更伤人的三个字。

    争执的苗头一闪而过,再被浇灭。

    酒楼中,面面相觑,只剩鸦雀无声的死寂。

    末了。

    却不知是谁低声咕哝了句:“若是平西王还活着……”

    若是他还活着。

    若是平西王赵莽仍正当壮年、据守一方,令四方忌惮,辽西又岂会被人“欺凌”至此?

    一声叹息,终只流于杯盏轻碰的无言相对中:

    赵氏坐拥麾下将士十五万,却坚持避战不出,死守绿洲城。

    反倒是拖家带口、挤破脑袋要离城避难的民众,每日在城门口大排长龙。

    昔日物阜民丰、引人眼红的商贸要道,一夕之间,家家闭户,愁云密布。还愿咬牙留守于此的百姓,无外乎是将身家性命、尽数寄托于镇守此地的赵家大军,只一心盼着他们哪日能反扑魏氏、一举得胜。

    殊不知,此时此刻的王姬府中。

    同样也是一副人仰马翻、焦头烂额的景况——

    “不行!绝不可行!”

    还未待听得赵明月将魏家兄弟的成算逐一道来。

    猿臂蜂腰、满脸肃杀的高壮男人已是难压怒气、猛地拍案而起,“我辽西赵氏,岂能向突厥人借兵?若平西王与我岳丈泉下有知,见我等竟向宿敌摇尾乞怜,怕不是要赶紧托梦、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拉去作伴!”

    “陈将军此言有理,”话音刚落,旁边立刻有人搭腔,“辽西乃我赵氏数十年基业所在,昔年平西王……王爷还在时,那群突厥人岂敢在我等跟前指手画脚,早被打得屁滚尿流,龟缩在玉山关外不敢造次!如今,却要我等卑躬屈膝……求他借兵,岂不丢尽了先人颜面!还请王姬莫再与我等说笑!”

    “王姬莫要被外人蒙了心智!”

    一群武夫,本就行事粗莽,话又着实说得太不遮掩。

    赵明月自知有求于人,起初,还能勉强耐心应对。可越到后来、听得越多,尤其是那赵五养子——曾经同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又在她出嫁过后一改态度的少年。

    最后,竟还当着众将的面公然挑明:“王姬本是一介女流,如今嫁那魏氏为妻,出嫁从夫,我等不敢妄言。但,既已做了魏家妻,我赵家的事,还请王姬莫再搬出从前那一言堂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家军从此不姓赵,倒和外头叫嚣攻城的魏氏大军,认了同一个祖宗……”

    至此,她脸上滴水不漏的笑面终是再端不住、崩开道道裂口。

    屋内众人闻听此言,亦是表情各异——但很显然,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只敢说实话的“出头鸟”。是以,明知他出言不逊,竟也迟迟无人出言阻拦。徒留赵明月僵坐案前,袖中双拳渐渐攥紧,许久无话。

    “赵无求,闭嘴!”

    反倒是最初与她拍桌作对的青年,回过神来,却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少年“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叩首道:“还请王姬恕罪!我等无意冒犯……”

    然而,口中的话未说完。

    忽有人抢在前头截断他后话,随即,也跟着纳头便跪,“末将等人宁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绝不能将辽西拱手让与那无知蛮夷!”

    “还请王姬三思!”车马将军赵昭明一头白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冲赵明月磕了个响头。

    以此为开端,此起彼伏的求告声响彻在偌大书房内。

    赵无求见状,亦毫不犹豫甩开陈望紧拽自己衣袖的右手,高呼道:“还请王姬三思!末将等人,恳请王姬,交出将军印鉴!”

    赵明月前脚送走赵氏那一班叔伯兄弟,后脚,便气得直将桌案上一应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两名侍女本是小心伺候在旁,唯恐再触怒她。

    眼见得情势发展至此,却不由愈发心惊胆战,默契对视一眼,又齐齐选择低头缄默。

    一片狼藉的书房中,遂只剩女人怒极变调的斥骂声。

    “大字不识几个,却满口仁义道德,这群蠢货!废物!”

    本是生来妍丽、倾城之姿,竟在暴怒中显出几分狰狞扭曲之色。

    赵明月猛地一拂衣袖,将侍女奉上的参茶扫落,那侍女顿时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告饶——却也未曾换得她半分目光。

    “说什么宁可战死沙场,什么不敢愧对祖宗……”

    女人紧攥双拳,额角青筋直跳。

    怒吼之下,竟连呼吸声亦渐渐急促,汗湿香衫。嘴里却仍不住低声喃喃道:“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手中那一亩三分地!可他魏弃若是哪天占了辽西,又哪还有我们这些姓赵的容身之处!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还敢与我夺权?!废物!都是废物!”

    不许突厥人来,难道他魏弃来了,又能给自己这班“乱臣贼子”什么好果子吃?

    横竖都是死,那些突厥人至少有勇无谋,是个好应付的对手。可魏弃——那却是个实打实不折不扣的疯子!谁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疯子手里任他宰割?

    他们要赌,要去送死,去便是了,她倒也敬佩他们是条汉子。可他们凭什么逼着她、把父亲为她留下的一切尽皆摆上赌桌……凭什么?!

    女人眉头深蹙,紧捂前襟。

    喘息间,只觉心口狂跳,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耳边,分明还听得侍女惊惶尖叫,人却似陷进一团虚无当中,拼命挣扎而脱身不得,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向前倒去——

    【砰……!】

    可等着她的,却并非预料中的头破血流。

    甚至没有丝毫疼痛。

    【住手!魏弃,你给我住手!!】

    她只听见耳边、一声恍如隔世的怒吼。恍神间,这才迷茫迟疑地睁开眼来。入目所见,却是父亲咳得肝胆俱裂,佝偻到令人不敢相认的身影。

    可饶是如此。

    【阿蛮!!】

    他仍向烂泥般软倒在地的她伸出手,厉声道:【阿蛮,】他说,【到爹这来,过来!过来!】

    她心中满是不解,身体却不受控制、手脚并用爬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

    然而,直到躲在赵莽身后,确认自己被挡得严严实实,身体竟还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这陌生又熟悉到、令人不敢忘的恐惧——

    她忽回过神来,猛地抬头。

    “……!”

    眼底映出那道近在咫尺、身披血色的影,却仿佛一瞬让她回到九年前,回到平西王府中,尸横遍野的彼夜。

    【本王不会害你,此事若成,魏弃,于你,于我,于天下人,皆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的确如此。可惜,你估错了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辽西那片弹丸之地,于我而言,你的所谓印鉴,亦与废纸无异。】

    【你……!】

    她瘫坐在暗道内,魏弃手中刻刀、离她脖颈只分毫之距。

    她甚至能清晰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杀意,逃脱不得,唯有绝望而徒然地闭上双眼。

    那时,也是这样。

    【住手……魏弃、住手!你万不能杀她!】

    她低垂着头,手指紧攥父亲衣角不放。

    魏弃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每一下,似乎都践踏在她心口,令她呼吸不得。她害怕得几乎要厥过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却又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刻。

    她清楚无比地,听见父亲那近乎泣血、一字一顿的低吼:【魏弃,你不能杀她!】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可是。

    为什么?

    【你绝不能杀她,哪怕你不愿意娶她……咳、咳咳!】

    男人双目沤红,浑身颤颤。

    可直到这一刻,这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末路枭雄,却仍一字一顿地向面前少年重复着:【此生此世,你记住,你绝不能伤我阿蛮丝毫!】

    【为什么。】魏弃闻声笑道。

    【难道平西王有此人所不能想的‘宽阔’胸襟,便以为,人人都是这般任人宰割,愚钝无为?】

    话落,人竟已转瞬掠至床边。

    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人已被拖出父亲背后、狠掼在地,随即,在看清魏弃那如同修罗般染血面庞的瞬间,难掩惊恐地厉声尖叫起来。

    【不要杀我,我不嫁给你,求求你,魏弃,我发誓我绝不嫁给你,魏弃,是我错——】

    我错了。

    她哭喊着,在他刀下凄厉而无助地求饶,可没有用。

    她是案板上的鱼肉,是一摊无用的被人践踏的泥,是轻贱的猎物。

    喉口被利刃破开皮肉,耳边,只听得到自己心脏鼓噪到几乎破胸而出的震颤声,鲜血染红了前襟,浸润一头乱发,她渐渐发不出声音。

    耳边,却倏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痛斥。

    【她是你的亲姐姐!】是父亲的声音,【住手,魏弃——!】

    【……】

    【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屠戮手足,世所不容,你若杀她,来日,来日必下阿鼻地狱……咳咳、咳,住手!!】

    梦中,魏弃的神情始终模糊难辨。

    直到这一刻,她才骤然惊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记住那时他的表情,又或者说,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敢抬起头来,看过一眼他的脸。

    他是哭是笑,是满面讥讽,还是不敢置信。她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余光瞥见,那只紧攥刀柄直至青筋毕露的手。

    【你以为,你说,我便会信么?】

    【信与不信由你。】

    【……】

    【但我赵莽此生对天发誓,由始至终,只有你母亲……一个女人。除此外,绝无他人。】

    绝无,他人。

    她本该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到愕然或诧异——赵明月想。可奇怪的是,那一刻,她心中竟只是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空落与茫然。

    恍惚间,似又想起少时那张破旧的碎花榻,躺在榻上、轻摇团扇的女人,那怨毒的,憎恶的,又不舍的眼神。

    她本可以完全毁了她,偏偏,她没有。

    她也可以让她死在襁褓之中,没有长大的机会。偏偏,她一口粥一口汤将她养大。

    甚至于,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拼命将她推到赵莽面前。

    【王爷,是丽姬背叛了您……是丽姬……哄骗我,代替她,伺候王爷……】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可如今,她的父亲,那女人至死痴迷不忘的男子,却亲口说,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女人,除此外,别无他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一颗泪水从眼角滴落,流入鬓间,无声消融。

    【她被人从丽姬身边偷走,少时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她若是也能被自己的母亲养大,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耳边,却仍听见父亲如呢喃般无力的轻语:【你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魏弃,你怎么下得去手?】:,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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